在我朝南的客厅的阳台下边,长着一棵高大挺拔的杨树。我搬进这个新居时,她与伙伴们就从东至西地排列着。掐指算来与之相伴已有十六七年了。
大多数的时候,她是被遗忘的,根本就不记得还有棵杨树存在着,而且就在咫尺之间。若说看风景,我几乎是被几大著名公园包围着,抬抬腿就可去赏竹观花,可是身边的美景对我失去了诱惑,往往要跑很远的路去深山里探幽,寻觅大自然之美,怎么会在乎一棵毫不精彩的杨树呢。
确实谈不上有多留恋,不过也无反感。比如,有人春天恼火她满天飞舞的白絮,即便是柳树的绝作,也往往要怪罪于她;秋天呢,又厌烦她到处落下的枯叶,投之以不屑的目光,我倒是没有这种情绪。不仅没有,心里还不免生出几丝怜惜。
有一年,不知从哪儿传来消息,说要砍掉这些不好看又碍事的杨树,全部换成白玉兰。我不禁涌出些许的失落。为什么要砍掉呢,难道她压根就没有优点吗,她在夏天里升起的巨大绿荫,不是她的贡献么。
世人对杨树的评价,好像历来就很平淡。大概以为她除了做柴烧、做纸浆,再没有其他更大用处。因此,她虽然与柳树同属杨柳科,常常入诗入画,但更多是作了柳树的陪衬。杨柳杨柳,重在说柳。杨柳所蕴含的意象,主要集中在柳树身上。比如,古人有折柳赠人之风俗,却没听说过折一根杨树枝送人的。
尽管矛盾先生写了《白杨礼赞》,对大西北的杨树给以极尽热情之赞美,却仍然难以扭转既成事实。人们的审美观里,似乎越小越弱、越曲越折,便越是柔美有加。大而粗则等同于“傻”。“不知细叶谁裁出”,一个“细”字,便让柳丝美不胜收。总之,大家似乎更喜爱婀娜多姿的垂柳,却不怎么待见高大粗壮的杨树。
其实呢,杨树的好处是很多的,尤其对我这样的草民,她的存在更是增添了生活的色彩。有时候,我站在八层楼的阳台上呆呆地望着她,打开窗户、伸出手,差不多要触到她的枝桠了,心里头叫一声“真高啊”,这时便想到她的种种好。
北国之春总是姗姗来迟,当南方“人间四月芳菲尽”的时候,北方却动不动还要飘雪,花朵们仍是“苞也无一个”。我窗外的这棵杨树呢,更是千呼万唤不发芽,好像枯死了一般,不知要沉睡到何时。你若不等、不看、不指望了,她却在不经意间盛开了,几阵春雨过后,一夜便泛出了满树的嫩绿。
她悄无声息地开放,让我浮想连篇。人,实际上和这杨树并无二致,也是承受着、经历着、苦恋着、奉献着、快乐着。是啊,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人生,不就是在诸多的差异中,不急不躁平心静气地等待吗,假如你不奢望出现奇迹,那么惊喜就会时常发生。
初夏时节万物并秀,大地开始穿上盛装,这棵杨树也开足马力,自下而上地伸枝展叶。几天的功夫,她就呈现出宏阔的气势,碎小的叶片渐趋肥厚,继而遮天蔽日,撑起偌大碧绿的华盖,挡住了我下方的视线。树下马路看不见了,偶尔经过的人呀、车呀,被一一隔开。她既养了眼,荡漾开一团绿意,又过滤掉了嘈杂,使我的寓所多了闹中取静的安宁。
更不能忘记的是盛夏,几只蝉躲在绿叶下边,拼命地高唱着、扑腾着、欢闹着,有时深夜也叫个不停。此时小区园子水塘里鸳鸯啁啾、蛙声渐起,好一幅蝉噪舍愈静、蛙鸣人更清的情景。置身于这样的环境,觉得也有几分幸福。
我常常想,没有这一排树、这一棵树,我的日子将很难过。因为没有树,蝉就不会来,而没有了蝉的叫声,那实在是太单调乏味了。像我这样久居城市的农村人,长期不接地气,长年听不到蝉鸣蛙唱,我会有窒息之感,那简直就是一种悲哀。因此,我特别感恩窗外的这棵杨树。
秋冬季节,万木萧瑟,杨树很快进入衰败期,树枝光秃了,知了飞走了,老态龙钟地突兀着,既不能看,也没得听,貌似百无一用了。但细细想来,她的好,却还在那里,不增不减、无时不在。
她仍然以她的方式,源源不断地为你提供着呵护,带来生活的气息。经常会有这种情形:冰天雪地里,在她挂满风霜的枝头,突然飞来一只乌鸦,“嘎嘎”两声便离枝而去,是提醒、报时还是恶作剧?无论何种目的,总会促人提神醒脑、陡增冷静。
有许多次,我想到一个也许不该想的问题,说不定哪一天,杨树会救了我的命。比如说,我所在的震源地带区,某天真发了地震,说是不能自行逃离,而我可能不信这个邪。我会迅速打开窗户,屏住一口气,猛的一跃,直接跳到树枝上去。我相信这棵树会显示她的友好与神奇,欣然接受我、拥抱我,让我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这棵高大挺拔的树,俨然已成为我忠实的守卫者,她的好,几天几夜也说不完。若说美中不足,就是缺一个鸟窝。要是有个鸟窝,那就更好了。不过这不怪她,连梧桐都招不来凤凰了,一棵杨树,又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