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
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
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
东林精舍近,日暮空闻钟。
——唐代:孟浩然《晚泊浔阳望庐山》
访友、赏景,乘兴方佳。好诗,亦须乘兴而作。诗兴来时,不需搜求,只谋于眼前之景,着我心中之色彩,则自成佳作。故也不须先立意,由情而发,文生于情,情生于文,相互映发,则文思如泉涌。其诗成,也浑然妙绝,似非人力所致,而天为之。人读之,亦当叹服。
孟浩然这首《晚泊浔阳望庐山》诗,便是伫兴之作。泊舟浔阳,望见庐山而喜。转而想到东晋时曾卜居庐山的惠远大师,仰慕之情,油然而生,遂有归隐之意。
诗的前四句,写见庐山。用语只如说话一样,毫无做作。然而却是万千自谓懂诗的诗人口所不能道。或许不懂诗,不识字的人能说出同样的意思的话,却作不成诗。唯有孟浩然不但能道出,而且能写入诗里。初见庐山的欣喜之情,自然流露,像是对着庐山说出的话。读之,恍然使人不记得有文字,而只感受到诗人兴奋喜悦的心情。前人所称:"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得意忘言",大概就是这样。
这是那些专事炼句、炼字、炼意的迂腐诗人,所作不出的。好诗从来不是力求得来。严羽所谓:"一味妙悟",恐也未当。陆游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大概是这样,不明所以,忽然就有了。不可教人,也不可学致,然而总须有心。
诗的后四句,写望庐山。望山而怀古人。晋人惠远大师,曾居此山中。昔人之风,山高水长。在地为河岳,孟子所谓"浩然之气"者是也。瞻人故迹,慕其为人。也想像惠远大师那样,隐居山中,超脱俗尘。"正如《诗经》所云:"我思古人,实获我心"之意。最后以"钟声"作结,真馀响无绝。天地悠悠,山川绵延。身在舟中,神随思远。此种境界,跨越天地时空。严羽所谓诗之极致有一,曰:"入神",孟浩然此诗真得"入神"之妙。
诗在大家手里,如《庄子》寓言中匠石手中的斧子,可以运斤成风,斫去鼻上蝇翼之垩而不伤。玩转自如,一任己意,可以惊天地,泣鬼神。这是那些作诗而沦为"诗囚"、"诗奴"之辈,虽呕出心来,也仰而莫及的。六祖慧能之教法达:"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高明的诗人是在"转诗",迂腐的诗人则是"为诗所转"。同是诗人,境界自不相同。
自古及今,"转诗"的诗人非常之少,多是"为诗所转"。诗人而有"仙"名者,唯三国时曹植,唐代李白,宋人苏轼,三人而已。三人自是"转诗"之诗人,有"仙"之名,绝非虚妄。诗圣如杜甫,也而是"为诗所转"之诗人。李白曾作诗戏之:"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读此诗,可知孟浩然也是一位"转诗"的诗人。虽无"仙"名,却也诗名重古今,历代之所推崇,名副其实。诗中看似人人眼中之景,人人口中之言,却也是古今许多自谓"懂诗"的诗人所道不出的。有人称赞此诗:"风神超绝,非复尘凡所有。"虽有些过誉,其实真的在尘凡之中很难找出第二首。其他如"神韵"、"逸品"、"一片空灵"的夸赞,诚不知何意,大概在字典里找不出合适的文字能赞美一篇超绝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