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诗人曾经说过,春天的情绪不止一种。初春是欣喜的,她温柔地唤醒我们;仲春是抓不住的,你想要细细感受春意最浓的时刻,她却在你午睡的时候悄悄溜走;暮春是伤感的,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也没有什么难过的事儿,但就是落花、流水、成荫的绿树,和无人陪伴的午后,就能触动你伤感的情绪。如此说来,初春二月倒是春天里最值得我们细细品味、细细感受的了,今天我们就用六首古典诗词,来领略诗人们被春天唤醒时的诗意吧!
春雪
唐代 韩愈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这首诗的情绪过程是期盼、埋怨、惊讶和欣喜。
对前两句来说,读者们大都垂青于这个“惊”字,这个字的确值得玩味,它有一种“忽见陌头杨柳色”式的懵,你会从这个字中体会到诗人在不经意间发现一缕朦胧春意时那惊喜万分的神态,好像有一种着意寻春春不见,放弃寻春她又主动显现,尽管显现但又不明目张胆,却只是一点一点像云烟一般,氤氲似的撒在远处。
尽管这个“惊”字吐露出无限的诗意,但我却独独钟爱首句中的一个“都”字,你细细体会,是否有一点撒娇似的埋怨呢,这种埋怨自带着一种深情的期待,如若你的这种情思比较迟钝,那我给你举个例子。我们敬爱的周恩来总理,在与其夫人的信中有这么一句话,“你的信太过官方,都不说想我!”怎么样?有没有被撩到?韩愈诗中的这个“都”字就含有一点这样的情思,虽说比不上周总理这句深情,但其中的那一点心思也是相似的。理解了这个“都”字的深情,也就更能明白“惊”字的诗意了。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这两句的意思是,面对这迟迟不来的春色,诗人自己倒还能等,但“有的人”却已经坐不住了。这“人”便是春雪,她比诗人还着急,看到春色迟迟不来,竟然自己纷飞作意,穿树飞花,使万物呈现出别样的春意。
诗虽完结,但却留下了无穷无尽的、欣喜的余韵,好似这场春雪飞过之后,春天就要大规模到来了,而诗人也已经做好了迎接她的准备。
戏答元珍
北宋 欧阳修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尤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这首诗里的二月,是潇洒的。
宋仁宗景佑三年(1036),欧阳修因为给被贬谪的范仲淹说话而得罪了顶头上司,于是也从京官被贬为了夷陵(今湖北宜昌)县令,十一月到任,这首诗即作于次年二月。
首联两句表达二月初春时节还未见到春光时的疑惑,也暗示出自己不被皇帝理解的处境,不过从最后两句能看出,诗人对此倒是并不在意。欧阳修本人也对这首诗很自夸,认为首联两句用一问一答的设问方式非常有新意,他自己评价这两句道:“若无下句,则上句不见佳处,并读之,便觉精神顿出。”元代文人方回《瀛奎律髓》中也说,“二月”句一出,此后句句有味。二、三联为由此引出的山城夷陵二月时候的初春景象。
最有意思的是最后一联,“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欧阳修写这首诗的时候是30岁,他曾在25岁到28岁期间担任过洛阳留守推官,亲睹“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花开时,士庶竞为邀游”,所以诗中他说自己曾经是洛阳花下客是讲得通的。要理解欧阳修这两句的诗意,我们可以用李白的语气来翻译:我曾经可是洛阳花下风流客,何等样的名花未赏过,这山城夷陵的野花来的虽迟,但我还怕它不来吗?野芳虽晚,诸君不必嗟叹!
咏柳
唐代 贺知章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这首诗里的二月,是化物的春风,是婀娜的少女,是“善解人意”的大自然!
这是一首标准的咏物诗。咏物诗词的最高境界分两种,一种是诗人准确把握住了所咏之物的特点与人的某种内在品性之间的高度相似和关联,读过之后,你会感慨于物的多情,又会对人的这种品性有更深层次的认识。比如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里的“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李清照《鹧鸪天·桂花》中的“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花作为自然界里的生物本不分高低,但以诗人之眼观之,则著诗人之风采,所以这两句到底是咏桂花呢,还是清照之自我剖白呢?)。
另一种是所咏之物的形象或气质,与人的某种外在气质完美契合,诗人抓住了这一点继而用诗的语言加以刻绘,但这种形象或气质必须是符合诗的审美的,否则就很空洞很苍白。这首《咏柳》便属于这种,诗人将初春的柳树,比作小家碧玉的少女,同样是初生的事物,同样袅娜纤柔,又同样碧玉生姿,于是整首诗读罢会使读者产生一种人耶物耶的迷惑感,仿佛读完了整首诗,读者心里已经有了一位曼妙少女,但诗歌完结,读者定睛一看,却只有一棵摇曳的嫩柳。这便是极致的咏物了。
所谓咏物,最终的投向都是指向人的,这首诗便将人和物完美结合,即使不把诗中之柳想象成一位少女,你也能将它投射为一个初生的或即将要羽翼丰满的人物,这也就难怪《长安十二时辰》中要用这首《咏柳》来影射太子的势力了。
整首诗的气氛“很嫩很柔软”,即使诗人将二月春风比作剪刀,这把剪刀也不像是秋冬那般凛冽,倒有了几分和暖的意思。
赠别二首·其一
唐代 杜牧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这首诗里的二月是留恋的。
事实上这是一首离别诗,唐文宗大和九年(835),杜牧从淮南节度使掌书记任上调任朝廷监察御史,就要从扬州离开去长安了,这几年的扬州生活,用诗人自己的诗形容就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而这首诗,就是在临别之时,赠予一位与诗人感情十分深挚的青楼歌女的。
这也是一首赞美诗。豆蔻,是一种生长在南方的草本植物,春季开花,当其花穗含苞待放、欲放未放之际,它的花瓣儿是条形的向里卷的,所以古典诗词中常用它来形容未成熟的少女,自有一种含羞带臊却又惹人怜爱的气质。由此可见诗中前两句是在描写这位送别自己的歌妓,“娉娉袅袅”是身姿,“豆蔻梢头”是气质,“十三余”是芳龄,“二月初”则是说这位豆蔻一般的少女正处在自己人生中最美的阶段。这两句中只有一个“十三余”是实写对方,但给读者的感觉却是全身心地在写对方,这样的写法,就比“倾城倾国”“闭月羞花”什么的高明多了,也就把诗人留恋、不舍的感情也都渗透进去了。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这两句是盖世名句,现在已经演化为表白或心动时的信号了,但就诗中真实含义来说,它仍然是在赞美这位歌妓。“春风”句形容扬州的繁华和温柔旖旎,这十里楼台,自然是舞榭歌池遍布,青楼佳丽如云,而身为风流才子的诗人,自然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但纵使这些高楼红袖都将钟情的目光投来,诗人却独独钟爱眼前一人。“珠帘”指青楼歌女们闺房门前的帘栊,“卷上珠帘”则意指房中的歌女们都能看得见,而“卷上珠帘总不如”就是指整个扬州城中的佳丽们,都无法和眼前这位送别自己的人儿相比。如此这般,钟情与偏爱的语句一出,诗人与这位女子深挚的感情便可见一斑了,而分别之际的不舍也就不言自喻了。
村居
清代 高鼎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这首诗里的二月,充满了乡村田园的农俗乐趣。
草长莺飞,有一种大自然中万物生灵们向着春光争相展示自己生机和活力的意思。二月春风拂柳,诗人朝着湖边堤岸看过去,袅娜的柳姿摇曳着,氤氲一般缓缓柔动,大自然的生意和柔软,诗人看在眼里,醉在心里。
村子里的孩童们放学归来,放下书本就跑出来玩耍,田野里、村道旁、堤岸边,哪里都能传来欢快的笑声。
单纯从抒情诗的角度来看,这首诗堪称上品,不要去想那些深刻的思想,也不要什么以悲为美,春天来了,诗人拿着躺椅坐到家门口晒着太阳,看着远处的垂柳河塘,听着小孩们叽叽喳喳,这就是诗,这就是春天。
二月二日
唐代 李商隐
二月二日江上行,东风日暖闻吹笙。
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
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这首诗中的二月,是外在的暖意中夹杂着内心的苦涩。
唐宣宗大中五年(851),商隐的妻子王氏病故,年底,穷困潦倒的诗人接到西川节度使柳仲郢的邀请,赴梓州担任其幕府参军。这首诗即作于幕府任职的第三年,这一时期的商隐,已经到了人生的最后阶段,几十年的底层宦游,挚爱妻子的亡故,他再也没有了那些想要有所作为的人生理想,现实生活中大部分时间也都是郁郁寡欢。这首诗即是在这样的人生状态中所作。
首联写明诗人踏春之行。颔联写眼前的春色,是典型的李商隐笔法,即在化用典故或客观描写中不动声色的融入自身的思想感情。“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花蕊和柳枝好似不晓得人世间的情感,兀自舒展着自己的身段,将最美的一面展示给春天;蝴蝶和蜜蜂好像理解我的内心,在我身旁飞来飞去。句中的“无赖”即是“无心”的意思,可以解释为不理解人的情感,与下句的“有情”相对。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中也有“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说他自己正处在故乡以外的地方,但不理解诗人感情的春天还是莽莽撞撞的来到身边,更加摧折诗人思乡的心绪。商隐诗或从杜甫此句中化来。
第三联写自己客居柳仲郢梓州幕中已三年之久。第四联在第二联的诗意上加深一层,说新滩江水理解不了我这个游人的心声,哗啦啦地奔流作响,像是风吹雨打落叶飘零的声音一样。心里是抑郁的,眼前的春光再美,都能看出伤感的一面。
如果一篇文艺作品只会表达悲伤,那么它就不是好的作品,就会使读者远离;但若加上“深情”,就会感人很多。商隐诗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