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晒太阳是一件极幸福的事情。冬日暖阳不似盛夏骄阳烈焰,也不似初春日气那般稀薄,虽淡荡春光好风景,奈何冷冽无温度,杨柳风吹面,朝气虽足,还是难以抵挡砭骨湿冷。
冬日暖阳便是上天最好的馈赠,此时梧桐叶落,白杨秃顶,阳光泄下再无遮挡,风携着金色的光穿过林间,洒在湿润的落叶上,逆光瞥过,似迷雾仙境,幻化出别样人间。日光下澈,影布石上,物华虽衰,仍可可爱爱。
可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说寒冬那抹暖阳可爱哦,白居易也说过。老白的《自在》丝毫不吝啬他的赞美:
杲杲冬日光,明暖真可爱。
移榻向阳坐,拥裘仍解带。
冬日的太阳特别明亮,倒不是说盛夏骄阳不猛,只能说四季各有其特色,春日朝气,桃花依旧笑春风,夏日炎热,接天莲叶无穷碧,秋日清爽,晴空一鹤排云上,冬日严寒,北风吹雁雪纷飞。但是冬日若与暖阳交相辉映,一寒一暖,这种对比感就出来了。
冬天的人们很容易便能感知太阳欲出之态,寻阳而坐,阳光洒在身上,便是冬日一乐趣。无怪乎老白为何如此惊喜,直夸此光明亮暖和,卸下满身燥热,徒留可爱姿态普照人间。感觉冬日的那抹阳光总能获得人们的欢喜,韩维的《南堂对竹怀江十邻几》也说“南堂冬日明,窗户暖可喜。”
当然咯,我不是嫉妒,我真的不嫉妒,身为南方人,对于我而言冬日的唯一乐趣可能就是晒晒太阳了。毕竟我们这里哪怕冬日来临那也是草未凋,景色是优美的,却失了几分冬日该有的纯真。你看老白也说:
十月江南天气好,可怜冬景似春华。
霜轻未杀萋萋草,日暖初干漠漠沙。
老柘叶黄如嫩树,寒樱枝白是狂花。
此时却羡闲人醉,五马无由入酒家。
十月的江南丝毫不觉寒风已悄然而至,冬景相较于春华蓬勃似乎无甚区别,唯梧桐变色,白杨叶落,其他似乎都与往常相同,青山依旧常绿,樟树未瘦姿容,哪怕霜至染白常绿娇容也无法将萋萋芳草打倒,待日上帘钩,白霜瞬间遁走不见旧踪迹。早晨的霜露永远畏惧新起的朝阳,若不早起,恐连冬尾巴都窥不住。
但南国有山,哪怕范围移远了去,临近赤道,只要山高,其山之巅绝对有簌簌积雪。此时我们不仅能肆意踩着厚实的雪地吱吱吱狂走,若居住于此,还能欣赏到阳光洒满雪山的旷世好景,可遇不可求。一夜好眠,晨起推开门,此时若新雪未落,天气放晴,那么被阳光普照过的雪山绝对能慰藉一日的烦忧。列举如下:
只知逐胜忽忘寒,小立春风夕照间。
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
群山雪不到新晴,多作泥融少作冰。
最爱东山晴后雪,却愁宜看不宜登。
——杨万里《雪后晚晴四山皆青惟东山全白赋最爱东山晴后雪二绝句》
写得极美,那种新雪初停,天光乍现的美已然写尽,文人不再拘泥于含蓄的情感中,他直抒胸臆,将东山雪满,雪霁初晴的喜爱以“最爱”表述,其间的欢喜跃然于纸上、浮现于眼前。东山雪满风未扫,四山皆青,不以雪白头,此间唯东山不同寻常,她满身青翠掩映在皑皑白雪里,皎洁高傲状一下子便吸引住了文人,她的美让文人的眼眸不再乱晃,只拘泥于东山一处,多情郎此刻也只为东山欢喜。
满身雪白已是四季限时的一种招待,奈何上天还想要东山更美,于是多日未停的新雪薄薄地铺在旧雪上,不再飘落。
文人将软红光照耀下的东山称之为“银山”,笔者虽无法身临其境感受其间震撼,但耐不住冷冰冰美图的诱惑,时常搜索窥屏,以此来满足自己对于冬雪的一点期待。此间绝妙倒咂摸出一丝丝滋味。所以我觉得此时杨万里笔下的软红光并未直接照耀在东山上,可能有些许余晖残留,但却与东山之间有些阻隔。
若夕照直接洒在东山上,那种残霞光芒,理应将雪山变幻成“金山”之状,“银山”应该是雪山本身的姿态,雪山静穆,清冷高傲,若一定要处在夕照的衬托里,那所谓的“银山”理应在背阳那处,我觉得这样说才妥当。
好,我们继续来欣赏软红光洒雪山的美景吧。现在推荐的是我们清代文人郑燮写的《山中雪后》:
晨起开门雪满山,雪睛云淡日光寒。
檐流未滴梅花冻,一种清孤不等闲。
这就是真真正正的开门见山了,一打开门涌入眼前的便是那簌簌山顶雪,此时温一壶老酒,围炉长坐,呷茶品诗,没准可以看见雪停之况,若此时天气好,微光悄悄围绕雪山腰际,慢慢爬至山头,没准又能增添几分落笔的意境。应该是有雪的缘故,此时的日头并不是很大,在雪的映衬下反而多了股寒凉滋味,俗话说秀色可餐,那美景自然也得人悦。山野皭然,镀上淡淡微光,也是好看的。
再带大家去欣赏贾岛《雪晴晚望》,他真的不愧是苦吟诗人,此诗展现给我们就是数幅画,文人的悠闲,冬日的静美以及夕照落孤峰的淡然悉数画于眼前,似黄公望笔下的《富春山居图》那般,缓缓展开,便可窥见富春江的两岸美景、崇峦耸翠和竹外桃花,不妨看看。
倚杖望晴雪,溪云几万重。
樵人归白屋,寒日下危峰。
野火烧冈草,断烟生石松。
却回山寺路,闻打暮天钟。
曾听过一句极美的句子,“何时仗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一“何时”便能看出心愿未成之憾事,但这种愿望贾岛却轻轻松松实现了。“倚仗”能看出此刻文人看美景时的心态,是不紧不慢的,是很悠闲的。新雪初歇,天气很好,重叠的云彩铺展于溪流上,虽是冬日,但苍冥似破一口,无数光线争先恐后的从中涌来,眯着眼睛看温柔的日头倒是舒适。渐渐,光线缓缓从山头溜下,高耸入云的山峰没有夕阳相照,又开始变得冷淡起来,全身散出生人勿近的冷漠感,然后遁匿于阴影里,千呼万唤不出来。
享受过冬日暖阳的可不仅仅只有危峰、溪云以及被照的反光的皑皑白雪。忙碌的樵夫虽无倚仗之闲适,冬日的那抹光芒也未漏下他,对于冬日的太阳来说,只要可照处,都会尽最大的力量去温暖,哪怕只有一隅之地。最后在悠远的钟声里,夕照退下,伴着袅袅升起的烟霞,一日终。
高中时,一到冬日,老师便会让我们举诗来慰藉大好冬景,虽无瑞雪落下,但望着窗上冷气,再溯着时节长河飘向诗词殿堂,总得来说,班上总是雀跃的。对于我而言,一到冬日我最爱分享的总离不开这几首诗。
一首是苏轼的:
去年相送,馀杭门外,飞雪似杨花。
——《少年游·润州作》
一首是白居易的: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问刘十九》
最后一首便是祖咏的: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
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
——《终南望馀雪》
苏轼那首适合冬日送别,老白那首适合留人,而祖咏那首适合展望。祖咏的这首《终南望余雪》是应试诗。何为应试诗呢?便是考试时所作,而且还是《唐诗三百首》里面唯一一首应试诗。为何?写的太好,且韵味十足,若不收藏,绝会遗憾。
短短二十字便将终南冬景描尽,添一字都叫人大为可惜。他端坐在室内,沙沙的纸张响起却未能将他心间的寒潭激起一点涟漪,他早已将眼眸看向南边的终南山,如痴如醉,看着山顶的那抹雪,山之高,距离之远,让人感觉雪似乎未落于山巅上,而是如浮尘般飘荡在云端。此时阳光聚合,将林梢染色,如碎金点点,波荡在白雪上。当举子都在抓耳挠腮之际,他早已与远方达成交易,于是这一年的终南余光只有他捕捉到。下笔,文不加点,一气呵成。
冬日的暖阳真的是美好啊。身在南方虽体会不到鹅毛大雪,但翻滚于草坪上,慵懒地沐浴暖阳,把玩一地金灿银杏叶,真的非常巴适。此时,哪怕穿的再厚,也不必担心会汗涔涔。
以前看蒙曼老师书籍《四时之诗·蒙曼品最美唐诗》中说,“熟悉中国古代诗词的朋友肯定清楚,一年四季里头,写春天和秋天的诗多,写夏天和冬天的诗少。”她说这种比例差不多是85%和15%那个样子。为什么呢?不用说,夏天热冬天冷,而春花秋月最适。但是古人却可以在冬日从家里的温暖中剥离开来,去记录冬日的那一缕阳光,为的什么?肯定是惊喜的,肯定是因为罕见才更加珍惜。
风雪与阳光一对比,更值得人记载。请看李贺的《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十二月》:
日脚淡光红洒洒,薄霜不销桂枝下。
依稀和气排冬严,已就长日辞长夜。
余晖点点撒下,地面斑斑驳驳,日出重霄仍淡淡光影,如浓酒未消的女子,软若无骨,有气无力闪烁在薄霜上,早晨望去,也是如此,“冉冉晨雾重,晖晖冬日微。”无奈势力太单薄,实在无法溶解桂枝上的清霜,的确,太阳的职责已在夏日履完,冬日太阳不用朝六晚归的出来上班,偶尔悠闲,喜笑颜开,将微光相照,已能令人满足。俗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于冬日见阳,仍旧令人欢喜,仿似和气将至,很快便春暖花开,冷与暖相映,果真不错。
冬天有太阳啊,都出来走走吧。没准能见到张继笔下的:
开瓮腊酒熟,主人心赏同。
斜阳疏竹上,残雪乱山中。
与友人温酒围炉,见窗外斜阳若影,撒在积雪疏竹上,竹子的高洁配上白雪的皭然,再与光影相汇,视觉享受,趣味无穷。
没准能看到白居易笔下的:
水塘耀初旭,风竹飘馀霰。
幽境虽目前,不因闲不见。
晨起对炉香,道经寻两卷。
波光粼粼的光,竹林云雾袅袅,沉香浓烈于室绕。对着窗外好景,习一日功课,也会心情愉悦。
对了,宋之问的这个倒也可见,只是我们难以达到他这种想象力:
紫禁仙舆诘旦来,青旂遥倚望春台。
不知庭霰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
天空破洞,撒落软红,于他看来竟如圣驾至此,冬日暖阳身价瞬间抬升。所以都是喜爱这抹阳光的,不然怎会妙笔精工将其记载,既是怜爱也是欢喜。
呀,又出太阳了,晒太阳去啰,拜拜!
-作者-
盈昃,一个爱诗词、爱江南的人。幻想是“且放白鹿青崖间”,愿望是“一生好入名山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