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张爱玲
•他在家里向来不开口说话。他是一个孤零零的旁观者。他冷眼看着他们,过度的鄙夷与淡漠使他的眼睛变为淡蓝色的了,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的青色。
·汝良迎着太阳骑着车,寒风吹着热身子,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
·做医生的穿上了那件洁无纤尘的白外套,油炸花生下酒的父亲,听绍兴戏的母亲,庸脂俗粉的姊妹,全都无法近身了。
·在那宽而平的嗓门里没有白天与黑夜,仿佛在白昼的房间点上了电灯,眩晕、热闹、不真实。
绍兴姑娘唱的是:“越思越想越啦懊啊悔啊啊!”稳妥的拍子。汝良突然省悟了:绍兴戏听众的世界是一个稳妥的世界——不稳的是他自己。
·川娥自己也是这许多可爱的东西之一: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东西。这一切她久已视作她名下的遗产。然而现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立即死去。她不存在,这些也就不存在。
川娥本来觉得自己是个无关紧要的普通的女孩子,但是自从生了病,终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观念逐渐膨胀。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
·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可是真遇上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她向来多嫌着旁边的人的存在的,心里也未尝不明白,若是旁边关心的人都死绝了,左邻右舍空空的单剩下她和她丈夫,她丈夫也不会再理她了;做一个尽责的丈夫给谁看呢?她知道她应当感谢旁边的人,因而更恨他们了。
·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的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普通人向来是这样把节烈两个字分开来讲的。
·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每天我坐在这里等你回来,听着电梯工东工东慢慢开上来,开过我们这层楼,一直开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颗心提了上去,放不下来。有时候,还没开到这层楼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间断了气。
·起初间或也觉得可爱,她的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又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
·几次未说完的话,挂在半空像许多钟摆,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摇,各有各的理路,推论下去,各自到达高潮,于不同的时候铛铛打起钟来,振保觉得一房间都是她的声音,虽然她九九沉默着。
·公寓中对门邻居的阿妈带着孩子们在后阳台上吃粥,天太热,粥太烫,嘬尖了嘴唇呼哧呼哧吹着,眉头紧皱,也不知是心疼自己的嘴唇还是心疼那雪白的粥。
·从前她是个美女,但是她的美没有给她闯祸,也没有给她造福,空自美了许多年。嫌着,就像阴魂不散,留下来的还有一种灵异
·他的一生是拥挤的,如同乡下人的年画,绣像人物搬演故事,有一点空的地方都给填上了花朵一朵临空的金圈红梅。他是个多事的人,他喜欢在他身上感到生命的重压。
·宝余看着她,觉得也还不差,和他自己的太太一样,都是好像做了一辈子太太的人。至于当初为什么要娶她们为妻,或是不要娶她们为妻,现在来都也无法追究了。
·宗豫掏出手绢子来擦眼睛,忽然闻到手帕上的香气,于是他又看见窗台上倚着一只破香水瓶,瓶中插着一职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来,推开窗子直出去。窗外又许多房屋与屋脊。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动着的人海,仿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着,凄清的一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