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书斋记
清·郑日奎
【作者简介】
郑日奎,字次公,清江西贵溪人。顺治进士,官至礼部郎中,著有《静庵文集》。
于堂左洁一室,为书斋。明窗素壁,泊如(一)也。设几二,一陈笔墨,一置香炉茗碗之属。竹床一,坐以之。木榻一,卧以之。书架书筒各四,古今籍在焉。琴、磬、尘尾(二)诸什物(三),亦杂置左右。
【注释】
(一)泊如:静默无为貌。《汉书·扬雄传下》:“时雄方草《太玄》,有以自守,泊如也。”
(二)尘尾:一种于手柄前端附上兽毛(如马尾、麈尾)或丝状麻布的工具或器物,一般用作扫除尘迹或驱赶蚊蝇之用。魏晋时,士人持之指划以助清谈。
(三)什物:日常应用杂物。
【译文】
在厅堂的左边,收拾了一间房子,作为书斋。明亮的窗子,洁净的墙壁,非常清净。房间里设茶几两张,一张放笔墨,一张放香炉、茶碗之类的东西。有竹床一张,是坐时用的,有木榻一具,是睡觉用的。书架、书筒各有四个,古今图书都放在这里。琴、磬、及拂尘各种零星物件,杂放在左右。
甫晨起,即科头(四)拂案上尘,注水砚中,研墨及丹铅(五),饱饮笔以俟。随意抽书一帙,据坐批阅之。顷至会心处,则朱墨淋漓,渍纸上,字大半为之隐。有时或歌或叹,或笑或泣,或怒骂,或闷欲绝,或大叫称快,或咄咄诧异,或卧而思、起而狂走。家人瞯(六)见者,悉骇愕,罔测所指,乃窃相议,俟稍定,始散去。婢子送酒茗来,都不省取,或误触之,倾湿书册,辄怒而加责,后乃不复持至。逾时或犹未食,无敢前请者。惟内子时映帘窥余,得闲始进曰:“日午矣,可以饭乎。”余应诺,内子出复忘之矣。羹炙皆寒,更温以俟者数四。及就食,仍挟一册与俱,且噉且阅,羹炙虽寒或且味变,亦不觉也。至或误以双箸乱点所阅书,良久,始悟非笔,而内子及婢辈罔不窃笑者。
【注释】
(四)科头:不戴冠帽,裸露头髻。
(五)丹铅:指点勘书籍用的朱砂和铅粉。
(六)瞯:jiàn,窥视。
【译文】
早晨起来,帽子也不戴,就去掸扫案上的灰尘。注水在砚台里,磨起墨和朱砂铅粉,把笔蘸饱了备用。随意在架上抽出一卷书,坐下批阅,看到会心的地方,就用红笔在纸上批点,墨迹淋漓,把原文都盖住了大半。情绪来了,有时高唱有时叹气,有时笑有时哭,有时怒骂,有时闷得要死,有时大叫称快,有时惊诧莫名,有时躺在那里默默思考,有时起身乱走。家人看到了,都大惊小怪,猜不透我在干啥,就在一边私下议论。等我稍稍平静下来,方才散去。婢女送了酒茶来,我都不知道接过来,有时不小心碰到,泼湿了书册,更要发怒责罚她们。后来,她们也不再送了。过了饭时,还没有吃东西,也没有人敢来提醒我。只有我妻子时时在帘外张望,等到一个机会才进来对我说:“已经中午了,可要吃饭?”我应了一声,妻子走出去,我却又忘了,端来的饭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如此往复好几次才吃饭。真正吃饭的时候,我还是拿着一本书,一面吃,一面看,菜凉了或是味道变了,也都不知道,甚至用筷子在书上乱点,过了好久才知道那不是笔。妻子和婢女,没有一个不偷笑的。
夜坐漏常午,顾僮侍无人在侧,俄而鼾震左右,起视之,皆烂漫(七)睡地上矣。客或访余者,刺(八)已入,值余方校书,不遽见。客伺久,辄大怒诟,或索取原刺,余亦不知也。盖余性既严急,家中人启事不以时,即叱出,而事之紧缓不更问,以故仓卒(九)不得白。而家中盐米诸琐务皆内子主之,颇有序,余以是无所顾虑,而嗜益僻。
【注释】
(七)烂漫:熟,酣。
(八)刺:名帖。
(九)仓卒:匆忙急迫。
【译文】
夜里时常静坐到半夜,回头看看僮仆已无人在身旁伺候,过了一会,听到左右传来如雷的鼾声,起身看时,那些僮仆却都已经一个个酣睡于地上了。有时客人来拜访,名片已经拿了进来,我因正在校书,就没有立刻接见。客人等得久了,便大怒骂人,甚至讨回原名片,我却一点也不知道。因为我的性子严正又急躁,家里人来通报,若不是合适的时候,打扰了我读书,我便将其骂出去,要通报的事是否紧急也不再过问,所以往往有些要紧事来不及禀报我。家中柴米油盐的日常事务,都是我妻子管理,很是井井有条,我也就没了后顾之忧,读书的嗜好就更重了。
他日,忽自悔,谋立誓戒之。商于内子,内子笑曰:“君无效刘伶断饮(十)法,只赚余酒脯补五脏劳耶?吾亦惟坐视君沉湎耳,不能赞成君谋。”余惝然(十一)久之,因思余于书洵(十二)不异伶于酒,正恐旋誓且旋畔(十三),遂笑应之曰:“如卿言,亦复佳。”乃不复立戒,而采其语意以名吾斋曰“醉书”。
【注释】
(十)刘伶断饮:晋刘伶曾求其妻具酒肉,立誓戒酒,誓后依然嗜酒如故。
(十一)惝然:惆怅。
(十二)洵:确实。
(十三)畔:违背。
【译文】
后来有一天,我忽然对此心生悔意,打算发誓戒除“书癖”。故此和我的妻子商量,妻子笑着说:“你可别是要学刘伶戒酒,想骗我的酒肉,犒劳你的五脏庙吧?我宁可看你天天沉湎于书籍,也不敢赞成你这个计划。”我听后呆了好半晌,因想我喜欢书真是很像刘伶喜欢酒啊,恐怕也会像刘伶那样一会发誓一会又背誓吧!于是便笑了一笑,应她道:“照你说的办也挺好。”于是便不再立意戒书,而是采用了妻子的譬喻,将我的书斋命名为“醉书”二字了。
【赏析】
本文纵笔写来,给我们刻画了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痴”形象,颇富生活情趣。
首段扣住“泊如”二字,写书斋的布置,简而不陋,书香满室,未见其人,先睹其斋。二三两段写作者日常读书的表现,专心读书,无心旁顾,闹了几多笑话,弄出如许误会,“痴”态跃然纸上,让读者亦为之粲然。末段则背面傅粉,借妻子之口,既写出自己嗜好之深,又侧面揭示了夫妻之相得,妻子对自己读书的支持,正所谓一击两鸣,言尽而意未尽。曲笔为文,谁谓作者痴耶,正黠之甚者也。
为学之道在于专心,如果真能做到孜孜不倦,何患学业无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