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张氏园亭记注释及翻译(灵璧张氏园亭记赏析)

东坡生命之苦(一)

文/马晓安

“乌台诗案”

我一直以为,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把苏先生写的太浪漫,太乐观豁达,太英雄了,而忽略了他生命之苦以及面对苦难时的无奈,甚至懦弱。

一〇八二年的三月五日,寒食节,连日风雨肆虐,苏先生手植盛开的海棠,零落成泥,如脂如雪;年久失修的临江小屋,连同他的生命,都在风雨中飘摇。先生有五言诗记 :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在苏轼笔下,这的确不是上乘之作,先生却以其极具个性书法笔墨将其生命的苦难境遇诠释得淋漓尽致,而成就了伟大的“天下第三行书”《黄州寒食诗帖》。

寒食,是一个与死有关的日子。而苏轼的生命似乎薄入了尽头。那满纸黑色的墨块与墨线,如意象的幽灵,诠释着那茫茫风雨中的凄苦。卧笔侧缝浓墨构造的嶙峋巨石,轰隆隆坠落道途,跌宕,恣肆,奇崛,被囚于期间的苏轼前无前,退无退,进退失据;而那墨块,亦如凶兆的乌鸦,又如没有灵魂的灰纸,还如黑云压境,天地不灵,欲哭无泪。悲怆,戚苦,无助,无奈,一个诗人,一个大宋的文官,如同被投入了地狱!死亡,随时光顾这位羸弱得不堪一击的书生。生命沦陷入寂然,风都吹不飞扬它的翅膀。

这是苏轼被贬黄州的第三个年头。文人,在文字里,装也要装出不失风度的模样。这回,苏轼没摁住,露了真情,丢了风度。丢了风度就一定得找回来,不然那得多没面子?这不,在写《寒食诗帖》的后两日,先生又写下了那阙著名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截然不同的态度,截然不同的境界。而让不少后人崇拜不已的,当然是后者。

三年前的七月二十八日,太常博士皇甫遵带俩台卒去捉苏轼那天,那才叫有失风度呢!

那天苏先生其实已经得知了消息。这消息是挚友驸马王诜秘告给弟弟子由传来的。先生惶恐,自语 : “轼自来激恼朝廷多,今日必是赐死。”就不敢穿官衣,不敢出门见皇甫遵。通判祖无颇在一旁耐心安慰 : 眼下,先生只是“嫌疑人”,还不是罪犯呢!苏先生才勉强换上官衣,诚惶诚恐出迎朝廷官员。皇甫遵实在来势汹汹,“径入州廷,具靴袍秉笏立庭下,二台卒夹侍,白衣青巾,顾盼狞恶”,苏先生也确如罪犯,被五花大绑押走,有文载曰 : “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这让苏先生确信,此回凶多吉少,心下更是恐惧。

过扬子江,舟坏了,台卒招工维修。“风涛倾倒,月色如昼”,先生满脑子里只有“此番必死”的惊恐,便生出跳江自尽念头。这是先生后来跟皇上说的 : 恶吏“就湖州追摄,如捕贼寇,臣即与妻子诀别,留书与弟辙,处置后事,自期必死。过扬子江便欲投江中,而吏卒监守不果”。

八月二十日,审讯在开封御史台监狱开始。

李定、舒亶“新陪”们杀气腾腾,问 : 家中五代之内有没有誓书铁劵?誓书铁劵就是“免死金牌”。御史台是要给苏轼的“死罪”扫清一切“障碍”。苏轼答: 没有。

想让苏轼死的大有人在,然而神宗皇上绝对没有让苏先生死的意思。科学家沈括拿着苏轼“寻章摘句老雕虫”的诗句找皇上告状,说苏轼这诗句意味深长,肯定是在讽刺新法诽谤朝廷!皇上不语。国子博士李宜之拿着苏轼早年写的《灵璧张氏园亭记》告状,说文中“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既违“君臣”,又失“忠节”,大逆不道!恳请皇上“根堪”。皇上不复。宰相王珪拿苏轼《桧诗》“根到九泉无曲处,岁寒惟有蛰龙知”直接找皇上告黑状: “苏轼于陛下有不臣意”,进而谤曰: “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蛰龙,非不臣而何?”神宗不屑道: “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这句话必须今译出神宗的意思 : 诗人的诗怎么可以这样解读评论?他咏唱他的桧树,与我何干?这就是神宗的态度!苏先生断无有杀身之祸及身。

御史台的工作效率紧锣密鼓。很快搜得苏轼六十九首“疑罪”诗,一首一首,让苏轼交代,诗意,用典,有无暗讽朝廷及改革之意?苏轼开始抗硬,说仅有几首诗只是记载了新法改革的弊端现象,其他一概否认。

御史台官员不是吃素的,不能动刑,就谩骂,讽刺,羞辱。苏轼何时消受过如此“待遇”,精神几近崩溃,终于在审讯的第23天,熬不住了,全撂了,承认六十九首诗中的五十九首(篇)确实含有“谤圣祸心”,比如《八月十五日看潮》“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鹵变桑田”是讥讽新政水利法“必不可成”;《山村五绝》其一“迩来三月食无盐”是“讥盐法”,其四之“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是嘲讽“朝廷新法青苗、助役不便”,如此等等,逐诗一一解释,老老实实交代了他“诋斥乘舆、诽谤朝政、讥讽新法”的罪行。

交代了“罪行”,苏轼“忧在必死”,惶惶不可终日,便做了两件事情 : 一是收集常服的青金丹私藏,一旦不测即饮丹自尽;二是写了两首“遗书诗”,拜托一位放心的狱卒千万交给弟弟子由。狱卒或许懂些大宋律法,安慰先生“皇上不会杀你”。先生哪信一个狱卒,叮嘱道 : “使轼万一获免,则无所恨;如其不免,而此诗不达,则目不瞑矣。”狱卒惟诺“藏之枕内”。其一诗云 :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安排”完了“后事”,苏轼便绝食,求死。

苏轼还与探监的长子苏迈私约,若无虞事,“送食惟菜与肉”;若闻不测消息,“则撤二物而送鱼”。一日苏迈有事而疏于交代,家人便送来一尾鱼,苏轼见之,“乃大骇,自知不免”,写遗书给弟弟子由 : “余以事系御史狱,御史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见吾子由。”生死煎熬,让苏轼惊恐万状。

这是不是有点不像我们心中原本的那位苏轼先生?不止我们,就是放在那些同样被迫害的元祐老臣群像里面,先生之情状也是少见的。这就是真实的苏轼先生,一个文弱的书生,一位真实的士大夫。

当然,这样的内心惶恐,也给他的生命增添比别人多一些心理煎熬的苦难。

其实,“乌台诗案”苏轼有“二罪”,一是“乌台诗案”,即苏轼“作匿名文字,谤讪朝政及中外臣僚”;二是苏轼与驸马王诜“货赂交通”。说白了,就是苏轼给王诜行贿,王诜则动用公共资源拨给苏轼度牒指标,苏先生从中谋取些银子。(苏先生是不是也不算纯洁,也没有那么高尚?)

元丰二年十一月三十日,大理寺判决 : 与驸马王诜“货赂交通”,为重罪,又不如实招供罪,计杖一百八十。“作匿名文字,谤讪朝政”,徒二年。又以官阶抵刑,“苏轼合追两官,勒停,放。”

大理寺报神宗“奏裁”,神宗诏示: 以官抵刑,苏轼降为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

“乌台诗案”还牵连了一堆官员都受到了各得的责罚: 驸马王诜,“追两官,勒停”;苏辙贬为“监筠州盐酒税务”;王巩贬为“监宾州盐酒务”;张平方、李清臣“罚铜三十斤”;司马光、范镇、曾巩、黄庭坚等“各罚铜二十斤”。

大宋“文字狱”“乌台诗案”终于落幕。

经历了四个月零二十天的牢狱生活,乍一出狱,苏先生就写了两首骂人的诗: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寒上纵归他日马,城中不斗少年鸡。

“少年鸡”,讽的就是李定、舒亶那帮“新陪”。先生,嘴不吃亏。

作者临苏轼书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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