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今宵楼上一尊同。云湿纱窗。雨湿纱窗。浑欲乘风问化工。路也难通，信也难通。满堂惟有烛花红。杯且从容，歌且从容。

　　 —（宋）辛弃疾《一剪梅》

潇潇冷雨，才过一番，又是一番。转眼间，数树深红出浅黄，秋意骤起，而今夜无月，惟有酒意丰满。

四下里的清寂湿漉漉，连空气中都汪着水。榆木和枫树泼墨的枝桠纵横交接，将天空切割成断裂的形状，若有所思地缺乏规则，勾勒出夜色缭乱的沉默。

冷雨是早秋的必然吧，然而今夜是八月十五，是中秋节。“高寒滟滟开金饼”、“银汉无声转玉盘”，是千家万户，年年岁岁所习惯的理所当然、情所当然。偏偏这一个早秋的天意竟然挫折了期待，没有满月，没有团圆，只有雨。冷雨潇潇的中秋夜，引申出具有特殊结构、特殊意味的区间，涂抹上怅然若失的表情。

雨幕里，三两点行路的车灯，蹒跚着由远而近。光束都被水汽氤氲开了，模模糊糊地变形，进入视线，再滑出视线，悄无声息。心境也悄无声息，思念也悄无声息。浸在遥远记忆的桂花香里，散漫而透明，隐隐约约地游离。

那是当年簇簇明艳于枝上叶间、熏香了我们发梢的桂花。被你不舍的素手纤纤摘下，用日光封存了淡金色不凋谢的芳华。再寄来给我，又被我撒在了今夜的杯中。丹桂究竟是什么颜色的呢，那时你问。是珊瑚红，我说，近乎透明的那种珊瑚红。那样的花型花色，真正剔透玲珑，而且芳香浓郁，却远远不如金桂、银桂多见。世间万物就这样难得尽善尽美。

昔年缤纷的月华，也浸在此刻的杯中。葡萄酒的滋味十分清爽干净，这是赤霞珠、梅洛和金粉黛三种不同的葡萄混合酿造的，完全未经橡木桶陈化，共同的精魂纯粹而本真，酒庄主说，这一盏泛着粉滟滟光泽的美酒，叫做“青春”。抿一口，每品味一次就失落一点，经意或不经意都无法再回头，恰是你我的青春。只有酒精的暖意烊化了所有言语，沿心事的脉络，从唇齿间慢慢通往四肢百骸，逡巡往复。

举杯，冷雨的中秋邀不到明月，人隔千里，更握不住你的手。世界这么大，见不到面，也不见得总能千里共婵娟的，即便是在中秋节。世间万事是如此难以趁心像意。

云湿纱窗。雨湿纱窗。

何事秋风悲画扇？何故不得永团圞？辛弃疾打算乘万里长风扶摇而上，去叩问自古高深的天意。奈何“路也难通，信也难通”。广寒宫里，月桂只是影子，吴刚与玉兔踪迹全无，嫦娥也只不过是一只孤独的蟾蜍，谁能听懂他的诘问？又有谁能为他解惑答疑？圆魄自寒，飞镜无根，月亮上千万阕玉殿琼楼的影像在永恒的传说里永恒失真。阴晴圆缺注定成为亘古的情殇，天地造化的意味深长，又岂容得凡人刨根问底。

怅惘的主旋律被墨色雨幕持续扩展，静谧无垠，思念欲说还休的守望易放难收，聚集了整整一套此恨绵绵无绝期的习题。算了吧，还不如回到人间。毕竟人间还有人来车往的街巷，还有烛影摇红了的酒意花香。

将“青春”的酒杯放下，雨滴零落，栏杆边的世界逐渐通透起来。

清冷无月的中秋也是可以坦然的吧，因为视线里看不到的，并不等于不存在；失望或遗憾也是可以归于安静的吧，因为先有了期待的过程，还有这么多值得去遗憾，错失的也不等于从来不曾拥有过。然后可以不燥、不争、不急、不折，再觅清淡天和。

和着悠长无尽的雨声，点点滴滴，夜正长。从我的世界里隐匿了的满月，或许正在海天那一端你仰望的姿势里，圆魄上寒空。人生代代无穷已，中秋满月或无月的梦话、童话、情话注定还要绵延……

杯且从容，歌且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