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培根说:“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学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
读诗使人灵秀,在于诗之精炼、优美的语言,琅琅上口的韵律,抑扬顿挫的节奏,给予人空灵、娟秀的浸润。在诗的熏陶下,内秀涌动的气质美油然而生,这种温文尔雅的气质比外表美还要经久耐看。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一首澄澈心灵的诗篇也不是不假思索一挥而就的,是由诗人将心中所感与诗的结构、格律完美契合而成,这需要日积月累的淬炼。
像杜甫,自幼练习祖传律诗技法,至五十岁上,才把格律诗运用到圆通之境,炉火纯青,他的七言律诗《登高》更是赢得“古今七律第一”的美誉。
欣赏杜甫的律诗之前,先来看看律诗是什么。
律诗:带着镣铐跳舞
律诗,作为近体诗,有五言、七言的区别,一般都是四联八句,四联又叫首联、颔联、颈联、尾联,讲究平仄、押韵、对仗。
律诗因格律严谨、规矩太多而得名,就像带着镣铐跳舞,舞步整齐、舞姿优美的背后,是镣铐缠于身的束缚,繁琐而沉重。
成功由辛劳的汗水换来,一首律诗的出炉亦不免挥洒汗水的付出。
- 平仄
平仄,指古汉语里平、上、去、入的声调,平是平声,上、去、入是仄声。
以七言律诗为例,它的平仄格律有四种基本模式: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诗中每句的平仄须在四个句式里变化,每联的上句、下句之间平仄必须相反,平对仄,仄对平,这样格律才对上。
- 押韵
押韵,指律诗四联的尾句(第二、四、六、八句)末尾上须是韵母互相谐音的字,如郎、堂、强。
宋人刘渊根据唐诗用韵的情况,把汉字划分成106个韵部,刊行在《平水韵》里。
但是,古代的韵和现代拼音里的韵母不完全重合,一些用现代拼音读来不押韵的诗,其实是押了韵的。
例如,武则天的七律《石淙》:
三山十洞光玄箓,玉峤金峦镇紫微。
均露均霜标胜壤,交风交雨列皇畿。
万仞高岩藏日色,千寻幽涧浴云衣。
且驻欢筵赏仁智,雕鞍薄晚杂尘飞。
偶句末尾的字依次是微、畿、衣、飞,依据现代汉语拼音来看,微、飞的韵母是ei,畿、衣的韵母是i,这首诗似乎押了两个韵?
实则不然。《平水韵》里的平声部有一个“五微”韵,微、畿、衣、飞、归、稀、辉等字囊括其中。
因此,《石淙》押的是“五微”韵,整首诗都在韵里,而非“出韵”或押了两个韵。
古韵之复杂,由此可见一斑。
- 对仗
对仗要求一联的上、下两句句型、句法结构、词性一致,从而确保句子的工整和均衡之美。
比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身无”对“心有”,“彩凤”对“灵犀”,“双”对“一”。
很多脍炙人口的千古佳句,都是经典的对偶句。
除此之外,律诗的读法也有讲究。
《唐音癸签》里写着,五言律诗的读法通常是二三式,例如“身世双蓬鬓”(杜甫《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 其三》),应读作:身世/双蓬鬓;七言律诗的读法通常是四三式,例如“舟中得病移衾枕”(杜甫《览物》),应读作:舟中得病/移衾枕。
杜甫敢于突破常规,在五律《旅夜书怀》里作一四式读法,“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在七律《将赴荆南寄别李剑州》里作二五式读法,“但见/文翁能化俗,焉知/李广未封侯。”
另外,宋人潘大临总结,五言律诗的第三个字、七言律诗的第五个字要响,也就是此字为动词或表动态。
例如,杜甫《为农》里的“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浮”“落”是响字;杜甫《登楼》里的“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来”“变”是响字。
这些响字使得诗中所呈现的画面动感鲜活,充满生机,而不是全然静止如一潭死水。
律诗里的响字具有锦上添花的功效。
不走寻常路的七律《登高》
简要了解了律诗的规则,现在来看有着“古今七律第一”之称的《登高》。
杜甫在《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里说,“晚节渐于诗律细”,表明他钻研律诗已颇有心得,自信感喷薄欲出。这份自信和富于创新的心得在《登高》里有所体现。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从平仄上看,首联跳出四种七律平仄基本模式的框架,“风急天高猿啸哀”是平仄平平平仄平,“渚清沙白鸟飞回”是仄平平仄仄平平。
颔联回归平仄的四种基本模式,两句分别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颈联上句符合基本模式,为仄仄平平平仄仄,下句则变成仄平平仄仄平平。
尾联上句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下句是平仄平平仄仄平。
杜甫对平仄的调整,是律诗规律所允许的,并未破坏格律要求。文字是思想的载体,这些平仄变化与杜甫彼时的情绪起伏分不开。
从押韵上看,《登高》又玩出新花样。
上文说过,一般而言,律诗四联尾句的最后一字需要押韵,但《登高》首联首句就入韵,哀、回、来、台、杯均在《平水韵》上平“十灰”韵里。
从对仗上看,通常情况下,只要颔联和颈联对仗就可以,但《登高》四联八句,句句都是对仗。
首联:风急对渚清,风与渚,一个在空中,一个在地上;急与清,一个是触觉,一个是视觉。猿啸哀对鸟飞回,猿和鸟,一个是走兽,一个是飞禽;啸哀和飞回,一个是听觉,一个是视觉。
颔联:无边对不尽,时间与空间相对;落木对长江,一个象征生命的消逝,一个代指不断焕发的生机,死与生相对。杜甫的律诗擅用叠词,能够增加诗的优美缠绵之感,如“飘飘何所似”“锦官城外柏森森”,这里的“萧萧”“滚滚”也是运用叠词的尝试。
颈联:万里对百年,数字相对、时空相对;悲秋对多病,秋季凋零正如病后委靡不振;常对独,数字相对;作客与登台,虚实相对,其中,登台是真,作客是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的雅称。
尾联:艰难苦恨令杜甫衰颓潦倒;满头白发、身体羸弱,不得不停止饮酒,可以看成是因果相对。
《登高》: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历史学家钱穆说,杜诗最伟大处,在于杜甫把日常生活都写在诗里。读杜诗,最好是分年读,要知道杜甫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代,什么背景下写这诗,才能领略杜诗的妙处,了解杜诗究竟好在哪里。
起初,我疑惑不解,但看到叶嘉莹先生评判好诗、坏诗的标准,有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毛诗·大序》里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语言是表情达意的媒介,因此叶嘉莹先生主张,衡量诗的好坏,要看一首诗是否具有兴发感动的力量,以及是否用合适的字把这感发的生命传递出来,使读者感受到诗人的感动。
简单说来,诗人触景生情,写下诗篇,一首好诗要有诗人敏锐的心灵、真切的情感蕴含其中,并通过适当的文字传递给读者,使读者体会到诗人作诗时的心情,产生共鸣效果。
杜甫把一生的实际生活写进诗,字字都包含他由眼前景物或场景兴发感动的情,但“情”为何物,如果不联系具体的年代、背景,很难知晓。
要知道,杜甫在开元、天宝年间作诗的心境不同,在安史之乱前后的心境也存有差异。了解诗的年代、背景,才能确切体会杜甫彼时彼地的心境和情。
765年四月,杜甫在成都的靠山严武猝然离世,本来不太平的蜀地,更加混乱不堪。杜甫只得乘舟南下,告别旅居四年的成都草堂。夔州是杜甫下一站的落脚点。
在夔州,杜甫过得怎么样?两《唐书》没作明确记载,杜甫在夔州写的诗为他在此地的生活提供了可追溯的证据。
在判官王崟的帮助下,杜甫住进白帝城附近一座山坡上的“客堂”,添置了阿段和信行两名仆人。《示獠奴阿段》和《信行远修水筒》两首诗有杜甫对他二人的描述与赞誉。
此后,柏茂琳任夔州邛南防御使,杜甫随他参加各种高端聚会,时常被他“频分月俸”或“数赐金”。
同时,杜甫在东屯种稻田,在瀼西栽果树,农业生产进行得如火如荼。
杜甫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跑到瀼西果园,一会儿管理东屯的农作物,于是《暂住白帝复还东屯》《阻雨不得归瀼西甘林》《茅堂检校收稻二首》等诗应时而生。
农业丰收,杜甫不复之前落魄模样,不但仆人又多了三个,出行也有轿子坐了,“岂无平肩舆”。
若不是年老多病,杜甫在夔州的日子应该是相对自得的。在此地,他写下400多首诗,其中五言律诗约200首,七言律诗62首,还有一些绝句和排律诗。《登高》作于杜甫来到夔州的第二年。
禅宗常说,无我,无住,无着。人们论诗,也主张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诗佛王维《秋夜独坐》里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就是一句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的诗。
秋季是枯萎的季节,也是收获的季节。秋季的夜晚,雨丝淅沥,熟透的山果经不住雨滴打击,簌簌坠落;屋内灯光影影绰绰,屋外不时传来草虫的嘶鸣。
秋雨营造凄楚的氛围,“落”“鸣”两个动作昭示生命的点滴。这是一幅饱含意境的画图,如火的生命和凄凉的氛围同时并存。
王维彼时的心情如何,诗里没有明确指出,需要读者体悟。
这就是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所谓的“字”是诗人的心情,所谓的“风流”是秋夜雨景营造的意境,深意无限,任由读者去想象驰骋。
杜甫是儒士,儒家主张入世、放进,杜诗是杜甫日常生活的集合,他把生活的琐碎放进诗,但杜诗亦不着一字。这“字”是杜甫忠君爱国的人格。
就如《登高》,杜甫拿猿的哀号写自己漂泊异乡为异客的哀愁,拿悲秋写自己身世飘零之悲,以及写艰难苦恨让他头发花白。
这些自怜感伤,看似是杜甫个人的不幸遭遇,背后隐藏的是他对大唐命运走向的担忧和对远方庙堂的牵念。
哀愁,既为自己而哀,也为大唐而哀;悲叹飘零,既为自己而悲,也为摇摇欲坠的大唐而悲;艰难苦恨,既是自己庸碌无力的一生写照,也是大唐尚未休止的战乱频仍的概括。
《登高》既写杜甫自己,又写杜甫空牵念的大唐,然而字里行间并未流露出杜甫的爱国情。这是这首诗的高明所在,家国情怀不着一字,但联系此诗的年代、背景,犹可见杜甫之于大唐,爱得深沉,爱得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