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巨人,身高数十丈,他走过的地方地动山摇。夸父曾住在一座叫成都载天的山中,他披头散发,赤裸着身体,他手持一根桃木杖,身穿四条黄蛇,两条穿耳而过,两条盘于手臂。
夸父走到一处沼泽地,他的每一个脚印都变成一个水洼。夸父俯下他巍峨的身躯,亲吻他脚下的泥土,亲吻了无数次,泥土开始出水,直到太阳落山。第二天,夸父亲吻过的地方形成一片湖泊,名叫大泽,纵横千里,清澈见底。
夸父习惯于四处游荡,他居无定所,夜晚他幕天席地,枕山被雾。清晨他开始跋涉,他跨越河流,横穿沙漠,在沙漠边缘,他看到一片森林,森林在夕阳下,他遥望森林,和夕阳,轰然跪地,夕阳照在他那山坡一样的脸上,他哭泣,泪水找到他脸上的沟壑,掉在地上形成水潭,他好奇太阳落下的地方。沿途,他在悬崖跪平川,在平川跪落日,在落日后跪星空,他见什么跪什么,他跪万物。
以上是夸父的曾经生活。
最终,不可避免的,夸父去追逐太阳,朝着夕阳,他向西奔跑。他的奔跑给大地带来了风,他的汗水为大地带来了雨,所经之处山移景换,引河造林。从此夸父没有黑夜,他的追逐造成永恒的一日,倒退的一日,他离太阳越来越近,他的奔跑,使夕阳变成黄昏,黄昏变成正午。自己也感到越来越热,越来越渴。夸父从不停歇,也未停下喝水,因为平常的渴让人想到水,而逐日造成的渴,是绝望的渴,无法解决的渴,无法挽回的渴,日益严重的渴,与水无关的渴。
跑啊跑,夸父离太阳越来越近,以至于他的身躯燃烧起来,一个巨大的火人在地面奔跑,他的每一个脚印是布满龟裂的焦土。燃烧使夸父的追逐更加正当,追逐使夸父的燃烧更加剧烈。
跑啊跑,夸父离太阳越来越近,以至于他看不见太阳的边际,面前只是红彤彤的半边天,河川被染红,山石开始升天,太阳的火舌疯狂地舔着夸父,夸父张开双臂,太阳的金光刺穿夸父。夸父的形躯已经通透光芒。
跑啊跑,夸父离太阳越来越近,以至于他的眼前一片白炽,无边无际的白,什么都看不见。夸父的眼睛瞎了,然而他继续睁大眼睛,盯着太阳,奔跑。夸父以为,奔向的,不需要看见。太阳的宗教,以奔跑为朝拜,而皈依的第一步,就是自盲其目,这将成功掩盖他朝拜太阳的最初动机,疑虑。
跑啊跑,夸父离太阳越来越近,他来到禺谷,太阳落下的地方,在那里他追上了太阳,太阳即将把他吞没,他去触摸太阳,可是触摸不到,于是夸父走进太阳,成为太阳,成为太阳的一个斑点。
此时夸父的渴到了极限,可他不能去饮黄河,也不能去饮渭水,那水无济于事,他更不能回到北方,去饮他的大泽,他也不能回到森林湖泊,不能回到山间,不能回到夜晚,不能回到星空下,他知道自己的渴只有死亡能解,即他渴的便是死亡,这个在他逐日之初他就知道,甚至在他第一次跪倒在沙漠他就知道,于是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杖扔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