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虚赋》是西汉辞赋家司马相如早期客游梁孝王时所作。此赋通过楚国之子虚先生讲述随齐王出猎,齐王问及楚国,极力铺排楚国之广大丰饶,以至云梦不过是其后花园之小小一角。乌有先生不服,便以齐之大海名山、异方殊类,傲视子虚。总的来看都是张扬大国风采、帝王气象。此赋与《上林赋》构成姊妹篇,都是汉代文学正式确立的标志性作品。
【作品原文】
楚使子虚于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畋(1)。畋罢,子虚过姹乌有先生(2),亡是公存焉。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畋乐乎?”子虚曰:“乐。”“获多乎?”曰:“少”。“然则何乐?”对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曰:“可得闻乎?”子虚曰:“可”。王车架千乘,选徒万骑,畋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网弥山(3)。掩兔辚鹿(4),射麋脚麟(5)。鹜于盐浦(6),割鲜染轮(7)。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孰与寡人乎?’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余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焉足以方其外泽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仆对曰:“唯唯(8)’’。
“‘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9),隆崇嵂崒(10)。岑崟参差(11),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12),下属江河(13)。其土则丹青赭垩(14),雌黄白坿(15),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珉昆吾(16),瑊玏玄厉(17),碝石碔砆(18)。其乐则有蕙圃,蘅兰芷若(19),芎藭菖蒲(20),江蓠蘼芜(21),诸柘巴苴(22)。其南侧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23),案衍坛曼。缘似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菥苞荔(24),薛莎青薠(25)。其埤湿则生藏茛蒹葭(26),东蘠雕胡。莲藕觚卢(27),菴闾轩芋(28)。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钜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29),玳瑁鳖鼋(30)。其北则有一陰一林:其树楩柟豫章(31),桂椒木兰,檗离朱杨(32),樝梨梬栗(33),橘柚芬芬;其上则有鹓鶵孔鸾(34),腾远射干(35)。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貙犴(36)。
“‘于是乎乃使剸诸之伦(37),手格此兽。楚王乃驾驯交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38),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一陽一子骖乘,孅阿为御(39)。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蹴蛩蛩(40),辚距虚。轶野马(41),轊陶駼(42),乘遗风,射游骐。倏眒倩利(43),雷动飙至(44),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心决眦(45),洞胸达掖,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掩草蔽地(46)。于是楚王乃弭节徘徊,翱翔容与,览乎一陰一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郄受诎(47),殚睹众物之变态。
“‘于是郑女曼姬,被阿緆(48),揄纻缟(49),杂纤罗,垂雾縠(50)。襞积褰绉(51),郁桡溪谷。衯衯裶裶,扬袘戌削,蜚襳垂髾。扶舆猗靡,翕呷萃蔡。下靡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葳蕤,缪绕玉绥。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于是乃相与獠于蕙圃,媻姗勃窣(52),上乎金提。掩翡翠,射鵔鸃(53)。微矰出(54),孅缴施(55)。弋白鹄,连鴐鹅。双仓下,玄鹤加。怠而后发,游于清池。浮文鹢,扬桂栧。张翠帷,建羽盖。罔瑇瑁,钓紫贝。摐金鼓(56),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礧石相击(57),硠硠嗑嗑。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按行,骑就队。丽乎一一婬一一一一婬一一,班乎裔裔。
“‘于是楚王乃登云一陽一之台,泊乎无为,憺乎自持(58)。芍药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终日驰骋,曾不下舆,脟割轮粹(59),自以为娱。臣窃观之,齐殆不如。于是齐王无以应仆也。’”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贶齐国(60):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畋,乃欲戮力致获,以娱左右,何名为夸哉?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馀论也。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一一婬一一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也。彰君恶,伤私义,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于齐而累于楚矣。且齐东陼巨海,南有琅邪。观乎成山,射乎之罘。浮渤澥,游孟诸。邪与肃慎为邻,右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丘,彷徨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若乃俶傥瑰玮,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萃。充牣其中,不可胜记。禹不能名,卨不能计(61)。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不复,何为无以应哉?”
【作品注释】
(1)畋(tián):打猎。
(2)过姹(chà):访问。姹:夸耀。
(3)罘(fú)网:捕兔之网。
(4)辚(lín)鹿:用车辗鹿。
(5)脚麟(lín);抓住大牡鹿。
(6)鹜(wù)于盐浦:在海滩上奔驰。
(7)割鲜染轮:杀食猎物、染红车轮。
(8)唯唯:是,好。
(9)盘纡(yū)岪(fú)郁:迂回曲折。
(10)隆崇嵂崒(lǜzú):高耸险危。
(11)岑崟(cényín)参差(cēncī):高峻不平。
(12)罢池陂陀(pōtuò):山坡宽广。
(13)下属(zhǔ)江河:与河相连。
(14)丹青赭垩(zhěè):朱砂、青土、红土、白土。
(15)雌黄白坿(fù):黄土、灰土。
(16)琳珉(línmín)昆吾:玉石、矿石。
(17)瑊瓑(jiānlè)玄厉:次玉石、磨刀石。
(18)碝(ruǎn)石碔砆(wǔfū):美石、白纹石。
(19)蘅(héng)兰芷(zhǐ)若:杜蘅、泽兰、白芷、杜若。
(20)芎藭(qiōngqióng)菖蒲:两种香草名。
(21)江蓠(lí)蘼芜(míwú):香草名。
(22)诸柘(zhè)巴苴(jū):甘蔗、芭蕉。
(23)陁(yǐ)靡:山势倾斜绵延貌。
(24)葴(zhēn)菥(xī)苞荔(lì):马蓝、菥草、苞草。
(25)莎(suō)、薠(fān):两种野草。
(26)藏莨(zānglàng)蒹葭(jiānjiā):荻草、芦苇。
(27)觚(gū)卢:葫芦。
(28)菴闾(ānlǘ)轩芋(xuānyú):两种水草。
(29)鼍(tuó):扬子鳄。
(30)鼋(yuán):大鳖。
(31)楩柟(piánnān):楩,南方大木名。柟,楠树。
(32)檗(bò)离:黄檗、山梨。
(33)樝(zhā)梨梬(yǐng)栗:山楂、黑枣。
(34)鹓鶵(yuānchú)孔鸾(luán):凤凰、孔雀。
(35)腾远射(yè)干:猿猴、小狐。
(36)蟃蜒(mànyán):似狸而长的兽。貙犴(qūàn):比狸大的猛兽。
(37)剸(tuán)诸:即专诸,勇士名。
(38)靡(fēi):同“麾”挥动。桡旃(náozhān):轻柔飘荡的旗帜。
(39)孅(xiān)阿:驾车名师。
干将:刃貌。干将之雄戟,有利刃的戟。一说,干将,吴人,善于制剑。
(40)蹴(cù):踩倒。蛩(qióng)蛩:一种巨兽。
(41)轶(yì):超过。
(42)轊(wèi):车轴头,此处意为用车头撞。騊駼(táotú):良马。
(43)倏瞤(shūshùn)倩浰(qiànliàn):迅速奔驰。
(44)飙(biāo):狂风。
(45)眦(zì):开裂。
(46)揜(yǎn):掩盖。
(47)徼郄(yāojù)受诎(qū):拦住并收拾疲乏绝路之野兽。
(48)被阿緆(xì):披薄绸。
(49)揄纻缟(yúzhùgǎo):拖着麻绢裙。
(50)縠(hù):轻纱。
(51)襞(bì)积褰(qiān)绉:裙褶衣皱。
(52)媻(pán)姗勃窣(bèisù):慢慢行走。
(53)鵔鸃(jùnyí):锦鸡。
(54)矰(zēng):短箭。
(55)缴:箭上细绳。
(56)摐(chuāng):敲。
(57)礧(lèi)石:众石。
(58)詹(dàn):保持。
(59)脟(luán)割轮粹(cuì):切小块肉在车轮旁烤吃。
(60)贶(kuàng):赐教。
(58)卨(xiè):即“契”,人名,尧之贤臣。
【作品译文】
楚王派子虚出使齐国,齐王调遣境内所有的士卒,准备了众多的车马,与使者一同出外打猎。打猎完毕,子虚前去拜访乌有先生,并向他夸耀此事,恰巧无是公也在场。大家落座后,乌有先生向子虚问道:“今天打猎快乐吗?”子虚说:“快乐。”“猎物很多吧?”子虚回答道:“很少。”“既然如此,那么乐从何来?”子虚回答说:“我高兴的是齐王本想向我夸耀他的车马众多,而我却用楚王在云梦泽打猎的盛况来回答他。”乌有先生说道:“可以说出来听听吗?”
子虚说:“可以。齐王指挥千辆兵车,选拔上万名骑手,到东海之滨打猎。士卒排满草泽,捕兽的罗网布满山岗,兽网罩住野兔,车轮辗死大鹿,射中麋鹿,抓住麟的小腿。车骑驰骋在海边的盐滩,宰杀禽兽的鲜血染红车轮。射中禽兽,猎获物很多,齐王便骄傲地夸耀自己的功劳。他回头看着我说:‘楚国也有供游玩打猎的平原广泽,可以使人这样富于乐趣吗?楚王游猎与我相比,谁更壮观?’我下车回答说:‘小臣我只不过是楚国一个见识鄙陋的人,但侥幸在楚宫中担任了十余年的侍卫,常随楚王出猎,猎场就在王宫的后苑,可以顺便观赏周围的景色,但还不能遍览全部盛况,又哪有足够的条件谈论远离王都的大泽盛景呢?’齐王说:‘虽然如此,还是请大略地谈谈你的所见所闻吧!’
“我回答说:‘是,是。臣听说楚国有七个大泽,我曾经见过一个,其余的没见过。我所看到的这个,只是七个大泽中最小的一个,名叫云梦。云梦方圆九百里,其中有山。山势盘旋,迂回曲折,高耸险要,山峰峭拔,参差不齐;日月或被完全遮蔽,或者遮掩一半;群山错落,重叠无序,直上青云;山坡倾斜连绵,下连江河。那土壤里有朱砂、石青、赤土、白垩、雌黄、石灰、锡矿、碧玉、黄金、白银、种种色彩,光辉夺目,像龙鳞般地灿烂照耀。那里的石料有赤色的玉石、玫瑰宝石、琳、珉、琨珸、瑊玏、磨刀的黑石、半白半赤的石头、红地白文的石头。东面有蕙草的花圃,其中生长着杜衡、兰草、白芷、杜若、射干、芎?、菖蒲、茳蓠、蘼芜、甘蔗、芭蕉。南面有平原大泽,地势高低不平,倾斜绵延,低洼的土地,广阔平坦,沿着大江延伸,直到巫山为界。那高峻干燥的地方,生长着马蓝、形似燕麦的草、还有苞草、荔草、艾蒿、莎草及青薠。那低湿之地,生长着狗尾巴草、芦苇、东蔷、菰米、莲花、荷藕、葫芦、庵?、莸草,众多麦木,生长在这里,数不胜数。西面则有奔涌的泉水、清澈的水池、水波激荡,后浪冲击前浪,滚滚向前;水面上开放着荷花与菱花,水面下隐伏着巨石和白沙。水中有神龟、蛟蛇、猪婆龙、玳瑁、鳖和鼋。北面则有山北的森林和巨大的树木:黄楩树、楠木、樟木、桂树、花椒树、木兰、黄蘖树、山梨树、赤茎柳、山楂树、黑枣树、桔树、柚子树、芳香远溢。那些树上有赤猿、猕猴、鹓?、孔雀、鸾鸟、善跳的猴子和射干。树下则有白虎、黑豹、蟃蜒、?、豻、雌犀牛、大象、野犀牛、穷奇、獌狿。
“‘于是就派专诸之类的勇士,空手击杀这些野兽。楚王就驾御起被驯服的杂毛之马,乘坐着美玉雕饰的车,挥动着用鱼须作旒穗的曲柄旌旗,摇动缀着明月珍珠的旗帜。高举锋利的三刃戟,左手拿着雕有花纹的乌嗥名弓,右手拿着夏箙中的强劲之箭。伯乐做骖乘,纤阿当御者。车马缓慢行驶,尚未尽情驰骋时,就已踏倒了强健的猛兽。车轮辗压邛邛、践踏距虚,突击野马,轴头撞死騊駼,乘着千里马,箭射游荡之骐。楚王的车骑迅疾异常,有如惊雷滚动,好似狂飙袭来,像流星飞坠,若雷霆撞击。弓不虚发,箭箭都射裂禽兽的眼眶,或贯穿胸膛,直达腋下,使连着心脏的血管断裂。猎获的野兽,像雨点飞降般纷纷而落,覆盖了野草,遮蔽了大地。于是,楚王就停鞭徘徊,自由自在地缓步而行,浏览山北的森林,观赏壮士的暴怒,以及野兽的恐惧。拦截那疲倦的野兽,捕捉那一精一疲力竭的野兽,遍观群兽各种不同的姿态。
“‘于是,郑国漂亮的姑娘,肤色细嫩的美女,披着细缯细布制成的上衣,穿着麻布和白娟制做的裙子,装点着纤细的罗绮,身上垂挂着轻雾般的柔纱。裙幅褶绉重叠,纹理细密,线条婉曲多姿,好似深幽的溪谷。美女们穿着修长的衣服,裙幅飘扬,裙缘整齐美观;衣上的飘带,随风飞舞,燕尾形的衣端垂挂身间。体态婀娜多姿,走路时衣裙相磨,发出噏呷萃蔡的响声。飘动的衣裙饰带,摩磨着下边的兰花蕙草,拂拭着上面的羽饰车盖。头发上杂缀着翡翠的羽毛做为饰物,颌下缠绕着用玉装饰的帽缨。隐约缥缈,恍恍忽忽,就像神仙般的若有若无。
“‘于是楚王就和众多美女一起在蕙圃夜猎,从容而缓慢地走上坚固的水堤。用网捕取翡翠鸟,用箭射取锦鸡。射出带丝线的短小之箭,发射系着细丝绳的箭。射落了白天鹅,击中了野鹅。中箭的鸧鸹双双从天落,黑鹤身上被箭射穿。打猎疲倦之后,拨动游船,泛舟清池之中。划着画有鹢鸟的龙船,扬起桂木的船浆。张挂起画有翡翠鸟的帷幔,树起鸟毛装饰的伞盖。用网捞取玳瑁,钓取紫贝。敲打金鼓,吹起排箫。船夫唱起歌来,声调悲楚嘶哑,悦耳动听。鱼鳖为此惊骇,洪波因而沸腾。泉水涌起,与浪涛汇聚。众石相互撞击,发出硠硠礚礚的响声,就象雷霆轰鸣,声传几百里之外。
“‘夜猎将停,敲起灵鼓,点起火把。战车按行列行走,骑兵归队而行。队伍接续不断,整整齐齐,缓慢前进。于是,楚王就登上一陽一云之台,显示出泰然自若安然无事的神态,保持着安静怡适的心境。待用芍药调和的食物备齐之后,就献给楚王品尝。不像大王终日奔驰,不离车身,甚至切割肉块,也在轮间烤炙而吃,而自以为乐。我以为齐国恐怕不如楚国吧。’于是,齐王默默无言,无话回答我。”
乌有先生说:“这话为什么说得如此过分呢?您不远千里前来赐惠齐国,齐王调遣境内的全部士卒,准备了众多的车马,同您外出打猎,是想同心协力猎获禽兽,使您感到快乐,怎能称作夸耀呢!询问楚国有无游猎的平原广泽,是希望听听楚国的政治教化与光辉的功业,以及先生的美言高论。现在先生不称颂楚王丰厚的德政,却畅谈云梦泽以为高论,大谈一一婬一一游纵乐之事,而且炫耀奢侈靡费,我私下以为您不应当这样做。如果真像您所说的那样,那本来算不上是楚国的美好之事。楚国若是有这些事,您把它说出来,这就是张扬国君的丑恶;如果楚国没有这些事,您却说有,这就有损于您的声誉,张扬国君的丑恶,损害自己的信誉,这两件事没有一样是可做的,而您却做了。这必将被齐国所轻视,而楚国的声誉也会受到牵累。况且齐国东临大海,南有琅琊山,在成山观赏美景,在之罘山狩猎,在渤海泛舟,在孟诸泽中游猎。东北与肃慎为邻,左边以汤谷为界限;秋天在青丘打猎,自由漫步在海外。像云梦这样的大泽,纵然吞下八九个,胸中也丝毫没有梗塞之感。至于那超凡卓异之物,各地特产,珍奇怪异的鸟兽,万物聚集,好像鱼鳞荟萃,充满其中,不可胜记,就是大禹也辨不清它们的名字,契也不能计算它们的数目。但是,齐王处在诸侯的地位,不敢陈说游猎和嬉戏的欢乐,苑囿的广大。先生又是被以贵宾之礼接待的客人,所以齐王没有回答您任何言辞,怎能说他无言以对呢!”
【作品鉴赏】
《子虚赋》作于相如游梁之时。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相如“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会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一陽一、淮一陰一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与诸生同舍,相如得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乃着《子虚之赋》”。对于梁园来说,或者对于西汉前期文坛来说,相如仅只是“与诸生同舍”,“得与诸生游士居”,尚未有所建树而当时文坛成就斐然的作家是枚乘。
梁王武为文帝次子,于公元前168年(文帝前元十二年)自淮一陽一王徙梁。十年后,梁贵盛。邹一陽一、庄忌、枚乘从吴入梁,为梁王上宾。梁王筑忘忧之馆,以待天下贤士。一时俊逸之士齐聚梁园,从梁王游于忘忧之馆。梁王命众人作赋,枚乘献《柳赋》,路侨如为《鹤赋》,公孙诡、邹一陽一等也各有所赋。这里记载了梁园作家文学活动胜事。此时,司马相如尚未参预到梁园作家的活动中。在梁园文学群体中最受梁王重视,并且在社会上知名度最高的是枚乘。他早在客游吴王濞时已名扬诸侯,居梁园,更受到梁王的特殊重视。刘武为梁王凡二十五年,相如是在最后几年才到这个群体中来的。他游梁数岁后创作了《子虚赋》。可是,他的文学成就没能引起梁园君臣的特别关注,这篇作品的光辉也被老一辈作家枚乘的成就所掩盖。然而,这篇作品却具有更强大的生命力。它在更深刻的艺术层面上表现出梁园时代向着后梁园时代过渡的一精一神,其艺术匠心也足令相如的前辈相形见绌。
首先,在作品中人物的设定及所表现的感情的特质方面,《子虚赋》同前此的作品相比,有明显的不同。在屈原的《离一騷一》、《九章》中,作者都是直接抒情,贾谊的《吊屈原赋》也基本如此。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通过假设问对的方式展开,作品中出现楚王和宋玉两个人物。枚乘的《七发》假托于楚太子与吴客,作品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通过假设的人物实现,而其情感特征仍属于个体的性质,即作品中的“宋玉”、“吴客”个人的认识或感受。子虚、乌有的对话则不然。这里固然是两个单体的人在谈话,但这两个人物所承载的身份、意义却已不同。子虚以使臣的角色出现,其所陈述的内容,所表达的感受,既是他个人的,同时也与他使臣的身份、使命有直接的关系。他的荣辱之感已同楚国的荣辱紧密联系在一起。作品中的乌有先生是齐人。虽然他没有维护齐或代表齐之利益的使命、职责,但谈话间却无不为齐一辩之处。他在夸耀齐之广大以后说:“然(齐)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先生又见客,是以王辞不复。何为无以应哉?”这就不是以朋友的或个人的口吻谈话,而是在批评子虚的同时,也于言谈间维护齐的威望。作品中的人物已不是单体的个人,他们承载起了群体的感受与意识。这一变化对《两都赋》和《二京赋》的人物设定都有深刻的影响。
其次,作品内容的展开和人物对话中的冲突,更深刻地展现出不同时代、不同人群间的思想冲突,通过子虚、乌有二人的对话,表现出两种不同的使命意识。
作品开篇便揭示子虚的身份:他是楚的使臣,出使于齐,受到齐王的热情接待:“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田。”畋猎毕,子虚“过诧乌有先生”。二人思想观念的差异也随之展开。《史记集解》引郭璞曰:“诧,夸也。”子虚拜访乌有先生,本出于炫耀的动机,此后,其所谈的内容与这一动机正相合。
子虚向乌有先生解释畋猎中捕获很少,自己却很高兴的原因说:“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他高兴的是自己看破齐王的用意,而自己又有办法予以应对。他认为,齐王与使臣猎,并不仅仅出于热情好客,而是想借此炫耀国力,以压倒楚。他对齐王“矜而自功”的态度十分敏感,而齐王的发问:“楚亦有平原、广泽游乐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何与寡人?”更使他感到盛气凌人的挑战性的口吻。
在回答中,子虚极言己之卑微,自称“楚之鄙人”,极言己见闻之贫乏,对楚的苑囿“未能遍睹”,“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然而,就是这仅见其一又特小小的云梦,便足可胜过齐。
他对齐王的回答中处处显示楚之强盛,同齐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他作为大国使臣对自己君主、邦国的荣誉极力维护,对涉及这方面的言论、行为极其敏感。这里贯穿着他对使命意识的理解与坚守。
在诸侯分立的时代,诸侯交际、聘问的历史上确实存在各式各样的明争暗斗,使臣与出使国君臣彬彬有礼的交往中存在着对荣誉、利益的挑战和维护。同时,使臣是否受到尊重及在何等程度上的尊重,则是两个诸侯国间关系的直接表现。晋赵孟出聘郑,受到特殊的礼遇,不取决于晋郑的友好,而在于郑对晋的依附,在于赵孟执掌晋之政柄,加之以他个人的君子风范和人格魅力。
与之相反的,则是诸侯与使臣交往中一些隐藏在温文尔雅外衣下的明争暗斗。
《晏子春秋·杂下》载,晏子使楚,楚王赐晏子酒。酒酣,吏二缚一人诣王。王曰:“缚者曷为者也?”对曰:“齐人也,坐盗。”王视晏子曰:“齐人固善盗乎?”晏子避席对曰:“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今民生于齐不盗,入楚则盗,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邪?”王笑曰:“圣人非所与嬉也,寡人反取病焉。”楚王预先导演了齐人因盗窃被捉的闹剧,欲取笑晏子。而晏子却给以有力的反驳。楚王的导演和自我解嘲中潜伏着齐、楚两大诸侯争胜的一陰一影。在《子虚赋》中,仍然是齐、楚两大诸侯间的事,只是宾主关系发生了变化。齐成了主人,而楚则为使臣派出的客方。主动权操在齐王手中。在子虚眼中,齐王成了彬彬有礼的挑衅者。子虚则成为维护君国利益、尊严的使臣。
更有甚者则是诸侯国间的无礼之行。《榖梁传·成公元年》云:“季孙行父秃,晋郤克眇,卫孙良父跛,曹公子手偻,同时而聘于齐。齐使秃者御秃者,使眇者御眇者,使跛者御跛者,使偻者御偻者。萧同侄子处台上而笑之。闻于客,客不悦而去。”这是对使臣及其诸侯国恶意的戏耍。四国使臣对这侮辱极为愤慨,终于导致翌年晋与鲁、卫、曹败齐,齐顷公也险些被俘。如此严重的问题并不曾发生在子虚身上。但是,诸侯间争斗的必然性却在左右着齐王,也成为子虚使臣意识中的重要因子。
这些前代诸侯间的争斗与不快,正是子虚在出使中显得极为敏感的原因。在《子虚赋》中,大国诸侯恃强凌弱,妄自尊大的强国心理,对使臣的使命意识构成威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这是古代使臣普遍遵循的基本原则。而不辱君命可以有各种不同的情况和形式,特别是大国之间,既要完成出使任务,还要在应对间,宣扬国之长或优势,显示其国力,扬威诸侯。这是贯穿于子虚滔滔宏论中的潜台词,也是构成《子虚赋》中第一个波澜的主色调。
乌有先生对子虚的回答中不免有为尊者讳,有维护齐之威望的嫌疑。他认为,齐王“悉发境内之士”的畋猎,完全是出于对使臣的热情,“以娱左右也,何名为夸哉!”否定齐王有炫耀之意。至于说询问楚的情况,在他看来,也是极其友好的表示:“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余论也。”都是出于好意。反倒是子虚过于敏感,将友好的接待误解为比权量力的明争暗斗。这些解说实在勉强。他用近乎轻描淡写的语调对齐、楚进行比较,也掩饰不住大国的自豪。至于说到:“然位在诸侯,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则表明他比子虚、比齐王有所收敛而已。但他谈话的要点尚不在于为齐王辩护,而在于对子虚的批评。他从一个更高的思想层面谈问题,指出子虚所言,“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一一婬一一乐而显侈靡”,“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这里指出,诸侯国的君主,应重视自己的道德品质和国策,这才是他所认为的诸侯国之美。作为一个使臣,就应张显自己君主在这方面的美。而那种对国家幅员与实力的依仗与张扬,都表明其一精一神之美的缺乏。乌有先生进而指出,子虚的谈话使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有而言之,是章君之恶;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章君恶而伤私义,二者无一可。”如果他所说属实,那就玷污了使臣的使命,不仅没能张显楚王的德,反而暴露了楚王贪图一一婬一一乐奢侈的缺点。如果他仅仅出于虚荣心而说了谎话,则表明他缺乏诚信,人品操守有亏,作为使臣来说,也是不称职的。
乌有先生的谈话中注入更高的人文一精一神,即不是徒争物质之强弱,不以强盛的国力构建诸侯关系中的强势话语,而是要在新的强国之美的基础上进行诸侯间的对话。这是对诸侯国交往中重德尚义一精一神的承袭。《国语·楚语下》载楚使王孙圉聘晋,赵简子问楚宝白珩。王孙圉曰:“未尝为宝。”“先王之玩也,何宝之焉?”他列举两个贤人和富饶的薮泽,强调说,这些都大有利于国家,这才是“楚之所宝者”。
战国之世,侵伐攻略不断,各诸侯国势力盛衰消长往往系于人才之得失。于是,以人为宝,已成为一些有作为君主决策的核心问题。如燕昭王礼遇郭隗、乐毅,已成为千古美谈。而在诸侯交际间,也往往表现出彼此在如何认识“国之宝”方面的差距。如《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载,齐威王与魏惠王畋猎,魏王问齐“亦有宝乎”,并自炫其车前后的宝珠。齐威王曰:“寡人之所以为宝,与王异。”然后举出几位贤臣,说明他们对国家的贡献。
上述诸侯或使臣的言论中都关系到如何认识自己君主或诸侯国之美,如何张显自己君主或君国优势的问题。在这些方面,子虚的认识过多地着眼于物质条件,而乌有先生则在兼顾幅员物产的同时,突出了人文一精一神,批评子虚所夸耀的并不是楚之美,是与上述较具人文一精一神的言论相背离的。另一方面,他又指出,若楚王之猎确如子虚所言,则是贪一一婬一一乐而显侈靡,并非楚之美事,子虚作为使臣,应知如何维护国之尊严,不能将楚王之恶显示于天下。
孔子云:“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乌有的言论中不曾涉及前代文献记载,然而,在作者运用的文学语言中已经浸透了前代思想滋养。他们二人之间的言论中表现出两种不同的使臣意识,表现出对国家之美的两种不同理解。他们的言论中也表现出两个文学人物间的差异:子虚是一个徒逞一时之快的思想浅薄的人。乌有先生则是诸侯对立时期的贤士的形象。两个形象的差异和他们言论的交锋构成了《子虚赋》中文脉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