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是 佛
——沉痛悼念善良苦难的妻妹
作者:刘 鹏
今天,你终于倒下。倒在倒春寒的花冷鸟藏中;倒在儿女们的呼天悲地中;倒在乡亲们的唏嘘泪眼中……
13年前4月的那一天,你和爱人满脸汗水地赶来,他用粗笨而又颤抖的手,捧着从医院取回来的化验单,无助、无奈又无措:“这可咋办呀?”
还能咋办?病情已经到了晚期,容不得半点迟疑,必须听从医生建议,赶紧作切除手术。
而坐在沙发上的你,却是出奇的平静:“做啥呢,娃都长大咧,我也没啥牵挂了……”。可是,那时你还不到50岁,儿子和小女儿还没有结婚呢。你是怕压垮这个本就很脆弱的家,更不想成为亲人们的累赘。
但无论如何,总不能眼看着你年轻的生命猝然倒下,你是这个家的魂呀。于是,在兄弟姐妹、儿女亲戚们帮顾下,你姐和你爱人惴惴不安地陪你住进了医院。
几天的体检调理之后,很快就要做手术了。这么大的手术,多少人听了都会心惊肉跳!住在隔壁的那位男性患者,愣是一听见手术就彻夜难眠,血压升高,三次都走不进手术室。可是你不知道哪儿来的胆气,竟如此镇定,好像太过劳累,来此歇汗下晌的,一夜间呼呼大睡,一觉到天亮。随着医生的吩咐,坦坦然然走进了手术室。
这也许就是佛教中的“施无畏”吧。你一生只爱田间地头和厨房,几乎认不得几个大字。因此,你的世界是单纯的,心灵是纯洁的,品性是率真的,与生俱来地看淡了苦与乐、爱与恨、生与死。
原来佛性也在蒙昧中啊。
话是这样说,手术的结果却是异常的悲观。虽然对病灶进行了摘除,但癌细胞已经向全身扩散。医生只能遗憾地告知:“没有好的办法,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就这样,你的病情进入了周期性化疗。强烈的药物反应,一次次折磨得你本来就瘦小虚弱的身体痛苦难当。一回回披星戴月,一场场风里雨里,在接送你的路途上,看着你蜷缩的身子和强忍着晕车的恶呕,我们是多么的扎心与不忍啊!
也许是过度的身心摧残,也许是人在无路乱投医,你在村里人的指点下,开始一遍又一遍念佛求救:“佛爷爷,快救我!”“佛爷爷,再嫑(Bao)叫我受罪了!”……真是人虔诚,天有情,那天早上,你竟然惊喜地告诉大家:“昨晚上梦见一个白胡子老人,摸着我的肚子说,‘娃呀,爷爷给你看病来了,再嫑害怕了’”。而当天晚上你就拉了半盆子的血浓,人非但没有衰弱不堪,反倒显得异乎寻常的精神。
几天后,去医院做化疗时,当医生看着拍出来的片子时,怎么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奇迹发生:扩散了的癌细胞竟然集中到了一处病灶,且各项指标大为好转!经过几天有针对性的治疗,你的病情很快向良性转化,而医院也把你的病例作为一个特殊案例进行保存和分析。
从此,你看到了生的希望,也尝到了善良做人的好处。在医生指导下,开始了维持性的恢复治疗。但是,一个靠着泥土里刨食的农民之家,能有多大的能力来支撑这没有尽头的花销啊。而恰逢此时,你爱人由于长期的劳累和焦虑,患上了严重的气胸也住进了医院。面对这叫人揪心的状况,他背着你泪流满面地直呼:“这日子可咋过呀”!
但日子总得往前走。为了治病和生活,除了东挪西凑外,你们能想的办法都想了,甚至不得不粜卖粮食。尤其是,儿子谈好的几个对象,都因家境不好告吹,更是戳痛着你的心。于是,你毅然改为较为省钱的中医治疗,并且更加虔诚地行善积德,时不时向庙里送粮捐物;村里修桥、过事,你倾其所有也要捐上一份心意。而病情稍有好转,你就没黑没白地下地干活,里外操劳,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忙碌不休。
稍有空闲,你还总是想着法子弥补亲人们的帮扶之情。不知多少回,你都把最鲜嫩的野菜择得干干净净让孩子送来;磨新面、送菜油更是家常。不知多少次,你总是叮嘱孩子们“千万不要忘了你姨妈和姨伯啊”。
我深知,在你心里,容不得亏欠别人一粒半分,而从来没想过给别人带来的宽厚。不是吗?你曾经坚持放弃上学读书,而把吃轻省的机会让给姊妹,这是多深的情意;你和同样瘦弱的母亲,一个晚上向地里拉运50多车土肥,这是多大的辛劳;你用够不着脚蹬的短腿蹬着老旧的自行车,和小伙们一趟又一趟去咸阳卖菜挣钱,这是多高的恩德啊!
你是自己的佛,也是娘家和婆家的佛,更是亲人和左邻右舍们敬重的佛!
……就这样,磕磕绊绊,绵绵缠缠,你在病痛与困苦中硬是熬过了5个年头。在这1800多天里,有你爱人体贴的陪护,也有你姐忧伤的眼泪;有医生亲切的叮嘱,也有儿女真诚的祈愿;有我们就医路上的攀谈,也有街头门边乡党们的祝福……
直到那一天,你被全身的肿块又一次放到了。你和爱人拿着医院拍的片子焦急地要我们拿主意,因为医生的建议是再次做切除手术,而且没有多大胜算,你们怕人财两空啊。但是,面对一生善良勤劳的你,我们怎能舍得去、撇得下,还是咬牙决定:“死马就当活马医,不能放弃一线希望”。
天佑善良,手术是成功的,你在似乎被掏空了腹腔、只剩下60多斤体重的情况下,顽强而传奇地活了下来。接着,又是一趟又一趟死去活来的化疗,一回又一回的把脉开药调理,一次又一次的攒钱募捐错借,一天又一天的发愿放生消孽。稍能撑得住,你就揣着输导管下地种韭菜,进棚摘葡萄,秋至搬玉米,夏来收小麦。这个世界对你来说,闲着就是遭罪,干活才是唯一。
有位“高人”说你身勤心善,命不该绝。也许就是这句善言,给了你生存的希望和生活的勇气,你和一家人在万般艰辛中,凭着少有的勤奋和坚韧,在村里人的质疑中,盖起了新楼房,体面地为儿子和小女儿结了婚,并且很快就有了小孙女和外孙。虽然你时常愧疚没有尽到一个当奶奶的责任,但孝顺的儿媳和通情达理的亲家谅解了这一切。这些,对于过惯了“小日子”的你来说,似乎就是最大的满足。你深深感到,这一生的困苦与善良都值了。
……7年,这是煎熬难耐的7年啊,你用一种不可想象的毅力,留下一串串跌跌拌拌而又结结实实的与病魔抗争的足迹。见过你皱眉,却没见过你流泪;听过你呻吟,却没听过你抱怨。最艰难的岁月你挺过来了,终于嗅到了舒心的空气 ……
然而,不知是你身体的过分透支,还是病情本身的变化,去年10月的那一天,你又是满身浮肿,难以下床。你姐和你爱人将你送进医院时,医生只能是百无聊赖地予以保守治疗。尽管如此,你60来斤的体重,还是承受不住些许的冲击,虚弱得再也支不起身子。万般无望,只能作罢。上车回家的当口,你第一次发出了对人世间的留恋:“医生不给看了,我心里难受 ……我想活……”
那个漆黑寒冷的夜晚,飘着零星的苦雨,家人和邻里们默默然打扫着院落房间,腾空前厅,准备着缮后的一应所需。而唯一心有不甘的是小女儿,说她问了那“高人”三次,他都说,“再嫑问咧,你妈没事儿,能挺过去!”可此时此刻,谁还能相信这些呢?
然而,谁能想到,第二天一早,当我们急匆匆赶到你家时,你竟然喝了半碗水后,在孩子的搀扶下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天哪,这一夜,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你用了什么法,施了什么咒,竟又一次感动了生命之神。
你是佛,你是隐忍自度的佛!
你是佛,你是大度仁爱的佛!
就这样,你生命的灯台里戚戚然亮起了微弱但却温热的光芒,在你所向往的生活里用痛苦享受着最低廉的满足。在儿孙满堂的愉悦中,你度过了又一个年关;在满桌荤素的笑语中,你参加了弟兄姐妹们一年一度的聚会;在锣鼓喧天的热闹中,你体验了多彩炫目的元宵节;在和风临门的春寒料峭中,你与大家一起熬过了又一个疫情封闭期……
神奇就这样延续到5个多月后的这一天,你肿胀的双腿难以挪动,病情明显反弹,不得不又一次住进医院。而当医生再次看到你时,竟惊愕得有些语无伦次了:“你,还在……”。很快,治疗方案就确定了,并改为小剂量化疗。
可是,也许是上天续命有限,也许是你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这一次,仅仅经过一天的好转,到了第二天,你就浑身刺疼得难以忍受,直至一整夜地翻腾。当你姐和孩子们赶到病房时,你已气若游丝,一个劲儿声唤着:“妈呀,你快把我叫走吧,我疼啊,我受不了了……回家……”!
医院到回家的路熟悉而又漫长,在这条路上,你已不恋不舍地起早摸黑抗争了13个春秋,劳劳碌碌的折腾总有近百个来回,对生命的渴望啊,一次又一支撑起你瘦骨嶙峋的腰杆……。可是这一次,你终于再也没能站立起来,再也没有在这条路的尽头绽开憔悴的笑容。从此,这浑浊的路灯,再也照不见你佝偻但却令人起敬的身影。
3月25日夜,又是寒风刺骨,冷雨凄凄。亲你爱你的儿女和亲人们撕心裂胆的哭声,惊开了一家又一家的门户,焚化了的纸钱灰烬,飘向漫无边际苍苍茫茫的天堂……
苦命的人儿呀,你去了,归于土,升于天,带着一身清贫。人世间的苦啊,你已吃尽尝遍,人世间的甜啊,你却未曾沾上一星半点。在你的一生中,最惬意的美味,就是庙会上的一碗胡辣汤;最可心的衣着,就是那件自己缝制的花棉袄;最值钱的首饰,就是那顶总是没有机会佩戴的戒指。留给儿女们的永远是一颗大慈大悲的好心肠,留给世人的,永远是一副不争不占的好德行。
你是佛,你是修行于自性的悲悯佛。
你是佛,你是留驻于乡土田间的醒世佛。
咳,叹什么世事不平,天上的北斗量人心;怨什么天理不公,头顶的七星称善恶。你这简单而又真实的一生,做人无巧语,处世无大功,却用苦难淡泊了功名利禄,用卑微磨平了富贵贫穷,用辛劳诠释了冥冥人生。在黄泉路上,谁能比你走得更从容,谁能比你走得更超脱!
你是佛,我们在地上,你在天上。
你是佛,我们在现在,你在永远。
世间万千佛,你也是一座,
心如归般若,众生皆是佛。
而那一天,你曾在病床边对着孩子们说过:“我这一生最大的佛,就是这个好得很的社会,就是这个好得很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