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的诗人们,似乎多多少少都是有一些“狂狷气”的,唐代诗人尤甚。
王勃、杨炯等人的恃才自傲,是年少轻狂;
诗仙李白的“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是骨子里的狂放不羁;
贺知章的“金龟换酒”,则是狂的可爱。
而杜甫,这一位诗中的圣哲,这一位写尽了世上疮痍、民间疾苦的诗人,他的“狂”却是在饱经风霜后的坚韧,令人肃然、凛然。
唐肃宗上元元年(760)夏,年近半百、漂泊半生的杜甫,终于有了栖身之地。
在成都郊外浣花草堂的他,与妻儿聚首,过上了少有的平静安然的生活。
便在那里,少年时的一股“狂”气稍稍抬头,他于是写下了一首七律,标题便是《狂夫》: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
风含翠篠(xiǎo)娟娟净,雨裛(yì)红蕖冉冉香。
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
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首联写诗人居住的环境。
万里桥在成都南门外,是当年诸葛亮送费祎出使东吴的地方,杜甫的草堂就在万里桥的西面。
百花潭即浣花溪,杜甫草堂在它的北面。
沧浪则指汉水支流沧浪江,古代以水清澈闻名。《孟子·离娄上》:“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杜甫用沧浪这个典故,其实已隐含了随遇而安之意。
当时安史之乱硝烟未散,诗人困守长安许久,才终于逃脱,可他说自己自在洒脱的心性并没有被妨害,从中已可见出诗人的狂气。
“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诗句的颔联历来被人们赞赏。
“翠篠”是细小的竹子,“红蕖”是粉红色的荷花。和风轻轻拥着秀美光洁的翠竹,细雨滋润着荷花,有阵阵清香扑鼻。
“含”字写出风对竹子的温柔呵护,“裛”字则显出细雨对红莲的滋润体贴,无情的物,立刻化为有情的人,这便是文字的力量。
而在配色上,翠竹与红蕖,葱绿配桃红,加之细雨、微风,那种美非用心的人不能体会。
一个人在历经战乱国难,无数坎坷后,仍然能够敏锐地感受到天地间那幽微的美,这才是真正的“狂”。
“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颈联直写人生的困境。
诗人说,做了大官的朋友早已与我断了书信往来,长久饥饿的儿子面色苍白,透着一股凄凉。
似乎从这一句开始,前两句营造出的清潭翠竹红蕖的美景,都转为惨淡。诗人的情绪似乎也转为低沉。
但诗人果真会就此消沉下去吗?
我们来看最后一句,“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诗人大笑着说:我这把老骨头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无官无钱的我,唯一剩下的就是一股狂气。别看我老了,当年的狂夫老了却更加狂放。
面对无限的潦倒失意,杜甫不是选择沉沦,而是索性让骨子里的“狂”全都喷薄而出。
既然生活已经到了这般境地了,就更要忘却那些苦辛,要放肆地大笑一场。
我们也许都还记得杜甫年轻时写过的一首有名的诗《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如果说这个时候的杜甫,他的“狂”还是源于对大唐盛世的期待,源于对自我才华的自信,源于对未来前途的憧憬。
那么写出《狂夫》的杜甫,他如今的“狂”却是饱经风霜后的坚韧,是困顿夹缝里的洒脱,是站在沉重生活之上俯视人生的放旷。
杜甫的狂,正是我们每一个人面对人生苦难时所应当拥有的态度。
它也许不那样飘逸,却正因其滞重,笑中带着苦楚,于那苦楚中又生出无穷力量,让我们有勇气在生活的漫漫长路上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