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不知杜牧，自然不知道“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这两句脍炙人口的诗。

儿时只知道秋夜老屋门前的柚子树下，往往围聚着劳累了一天的大人，当然也有我们这些嬉闹了一天的孩童。大人们坐在柚子树下纳凉，不远处的堰沟悄无声息地从几里地外的龙口堰流下来，穿过一大片稻田，穿过白竹铺村前的古树林，顺着我们的小村，流向另一片更大的田野，田野里是即将开镰收割的水稻。

祖母坐在柚子树下那块青石板上，摇着蒲扇，驱赶那些凑热闹的蚊子和小青虫。祖父点燃了熏蚊子的艾草。偶尔有青蛙在堰沟边发出咕哇的叫声，那声音有无奈，也有痛苦。大人中便有好事者说那是有蛇捉住了青蛙，青蛙发出的声音是最后的哀嚎。好事者说着便拿起手电筒，一路照着往堰沟边走去。我们几个小伙伴，一骨碌从青石板上爬起来，嬉闹着跟在好事者身后。这立刻遭到大人的呵斥，凑什么热闹，万一被蛇咬一口，不要命啦！回来，再不回来，打你屁股……

于是只好悻悻地回到柚子树下，无聊地躺着，看头顶那条仿佛触手可及的银河。老家的大人们叫银河为“黄河”，后来一直没想明白为何要叫“黄河”，明明在清新如洗的夜空里，那条横跨天空的晶亮的星河，不曾有半点“黄”的感觉啊。大人们不说为什么，追问急了，只有巴掌，连带一句，老祖宗一直就叫“黄河”，你问我，我问谁？

坐在柚子树下的大人们，聊天很随意，往往能从家长里短和身边的稻田，一下子跳跃到老远的外国去，虽然那时村里从来不曾有人去过外国，只知道外国很远，只知道外国人就像《多瑙河之波》《桥》那些电影里的人一样，像日本鬼子一样，此外谁也说不上什么新鲜玩意。话题一下子又跳跃到身边的稻田，估量着今年的收成。这时，就有老人指着头顶说，看看头上的“黄河”，就知道今年收成。在我们老家流传着这样的说法，“黄河”架屋角，家家有粥喝。“黄河”架屋脊，家家有饭吃。意思是在能够看到“黄河”的这段时间里，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观察，如果天上的这条“黄河”是斜着穿过村头几座老房子的屋角，那么，水稻的产量，只能让大家喝上粥；如果在同样时间同样地点，“黄河”是横跨村头几座老房子的屋顶，那么，水稻的产量，就能让大家吃上干饭。

此说究竟有几分科学道理，我们一直不明白，反正村里老人一直据此判断当年收成，而且八九不离十。对于不谙世事的我们，“黄河”架在哪里都没关系，只要在凉风习习的秋夜，能够跟大人们一起，聚集在老屋前的柚子树下，闻着从田野吹来的混杂着草香和稻香的风，躺在青石板上或者田间地边，看夜空上那条深邃无边的“黄河”就够了。他们聊他们的天，我们玩我们的捉迷藏、斗牛。累了，躺在祖母身边，听老祖母讲牛郎和织女的故事，瞪大眼睛，在头顶那条浩瀚无边的“黄河”两边，去寻找牛郎和织女的影子。瞪大的眼睛酸涩了，累了，眼皮耷拉下来，进入了梦乡。

夜渐深，田野的风似乎凉了几分，头顶的“黄河”也似乎高远了许多，好像天上的仙人正缓缓飞升而去。有人说一句，不早了，回家吧，明天还要早起呢。于是，人们相继离去，各回各家，各做各的梦去了。

祖父拿着尚未燃烧完的艾草，走在前头，祖母抱着睡得正香的我，一起回去。大门吱呀一声关上，将村头的堰沟和头顶夜空的“黄河”，全部关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