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个月,47岁的陈旻(化名)越来越觉得没法靠此生活了。
每天清晨,他都会在破旧出租屋里做好一天吃食,装进便当盒,骑上花200元买来的二手三轮车,车里要么放着鸡蛋、食用油,要么是泡泡龙、毛绒娃娃等玩具,赶到两公里外人烟密集的小区广场。
陈旻是重庆涪陵一名快手极速版地推。对他来说,三轮车上的“杂货”就是谋生全部依靠——他要把这些“杂货”当成“赠品”,拦下路过的陌生人,软磨硬泡说服对方下载App,完成拉新赚取佣金。
“激活新设备快手每单奖励10元,新设备连续7天活跃可再获20元提成。老设备每单2元。如果新设备每日拉新10单且次留率大于50%,奖励50元。”倘若按照最初“规划”,陈旻每个月可以收入上万元,足以支撑他老家父母和孩子的家庭开支。
不过,从去年11月开始到今年1月,陈旻虽然使出浑身解数,转战N个小区,每月也只拉新不到100单,日收入上千元只是从未见过的传说。
“绝大部分都是冲奖品而来,要么转眼就删了App,要么打开率太低。”在陈旻看来,其原因有多方面:一是几乎所有互联网企业都在大力做地推,用户早对“赠品”审美疲劳和抵触;二是用户手机里App名目繁多,即便是陈旻所在下沉市场也接近饱和,且用户对厂商所谓刷金币换钱活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感冒。
陈旻的说法,从用户小调查也可以得到印证。在湖南岳阳平江加义,一个人口近十万、宾馆酒店数十家,电影院、蜜雪冰城、肯德基、咖啡馆等一应俱全的小镇。“极点商业”春节期间对30名当地用户做了小调查,发现安装抖音App的用户比例达到百分百,快手App用户有7名,但没任何一人安装快手极速版——尽管在小镇快递站,就有快手极速版的推广宣传。
从各个社交平台来看,有无数快手极速版扫码赚佣金领红包、“月入万元”甚至“年入百万”广告推广,应者同样寥寥。
极速版曾是快手焦虑下的解题主要思路——2019年快手日活被抖音反超,发起“K3战役”后,采用烧钱获客打法的极速版,承担着吸引用户增量的重要使命。
虽然烧钱上百亿,给快手带来的增量却明显不及预期:从最新数据看,快手日活虽然突破了3.2亿,但和抖音超6亿的日活差距越来越大,烧钱换增长策略看上去已经失效。资本市场,作为2021年港交所规模最大的IPO项目,在2021年持续暴跌后,截至目前最新股价为87.1港元,苦日子何时到头仍未可知。
01
快手“趣头条化”策略失效
“起家于下沉市场的快手,2016年前依靠‘土味’吃尽下沉市场红利,积累了海量下沉用户。到2017年,日活(DAU)就已破亿。”一位短视频早期创业者说,抖音到2017年11月日活也不过才1700万,并未引起快手高层任何重视。
2017年末至2018年初被视作一道分水岭——2018年春节期间,抖音以“酷潮”内容标签持续扩张,增长近3000万日活;当年4月,抖音与快手差不多都为1.2亿DAU量级。2018年6月,抖音以1.5亿日活反超快手,形成“南抖音、北快手”局面。
根据《财经》报道,一致坚持“抖音和快手是两款不同产品”的快手高层,“如梦初醒”。2019年6月,程一笑和宿华发表内部信,直指快手内部组织松散、态度佛系,定下2020年春节前实现3亿日活的“K3战役”。
日活是短视频平台的生态基石。不过,当快手毫不掩饰一切以数据为核心时,对增长的焦虑就格外凸显。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场由OKR数据驱动的战争过于激进,让快手自乱阵脚,埋下了诸多隐患,包括后来被曝战略不透明、派系林立、管理混乱、人心浮动,以及诸多高层变动——甚至宿华两年后的“隐退”,都源于这场战争的余波。
K3战役有两大关键策略:一是依靠极速版,二是依靠春晚红包。其中,极速版将分摊3亿DAU任务中的6000万DAU,成为能否打赢K3战役关键。
跟普通版相比,极速版内存小,产品形态类抖音,单列上滑,由算法驱动,区别于彼时主站双列社区打法。在运营逻辑上,又与趣头条非常相似,用金币鼓励用户登录、拉新、增加停留时长等,通过“网赚返利”模式猎取下沉市场用户。
在2019“下沉之年”,极速版是各行业头部应用标配,QuestMobile数据显示当时市面上极速版APP数量超75个。“一二线城市争夺持续白热化,极速版本质上是瞄准10亿用户的下沉市场。”一位互联网观察人士表示,拼多多、趣头条的崛起,让几乎所有互联网企业都相信,网赚返利玩法将在价格敏感的下沉市场所向披靡。
2019年各大互联企业纷纷推出极速版
快手略有不同之处,它推出极速版主要目的,是试图进攻南方市场——这是抖音崛起的大本营。在招股书中,快手就强调称:“与主站相比,极速版吸纳的用户大多来自中国南方地区。”
一场自上而下的拉新运动,就此轰轰烈烈展开:快手很快在全国广招大量地推团队,以地推方式进入市场。
根据当时数据,快手极速版取得了上线30天1200万DAU的成绩。几个月后,快手将包含极速版、小程序在内全网数据合并,阶段性打赢了K3战役。“我对结果不满意,但对达成结果的过程很满意。”程一笑如此总结K3之战。
令程一笑和宿华尴尬的是,极速版和春晚红包拉新来的数据,很快就“原形毕露”,DAU不升反降。2021年港股上市前夕,快手在招股书中披露了2020年下半年用户数据:快手平均DAU为2.638亿,和之前峰值相比,流失了4000万用户。
截至目前,快手既未完全攻下南方市场,也未摆脱用户增长瓶颈。根据其Q3财报显示,包括主站、极速版及概念版在内,快手MAU为5.279亿。不仅落后抖音6.72亿MAU,视频号DAU也已突破4.5亿——“前有标兵,后有追兵”,快手相当难受。
用户增量外,极速版还有另一个重要任务,为快手开拓新的商家价值——单列沉浸式比双列消费路径短、成本低、变现效率更高。2021年Q3,在主站紧随极速版改变为单列后,快手单季广告收入突破至109亿元,超过直播成为第一大收入来源。
问题是,广告增加并未带动大盘整体上升,而是广告、直播此消彼长,与抖音商业价值的“剪刀差”越来越明显。同时,推广极速版等应用带来的高成本代价,让快手一直深陷亏损漩涡——2021年Q3,营销成本单季猛增到110亿元,经营亏损219.11亿元。
图源:DataEye
这背后,是从快手花钱效率高于收钱效率。根据大数据公司“DataEye”统计,2020年快手销售及分销开支高达266.1亿元,同比增长近170%,换来营收仅增长50%。2021年前三季度,销售及分销开支高达339亿,同比增长71%,换来营收仅增长43%。
其中,极速版推广占了不小比例,有未经证实的数字是,快手极速版累计推广投入近百亿规模——倘若与收益对比,快手极速版“趣头条”路线可以说是最终失效。因此,快手已很长一段时间未公布极速版数据,而且根据了解,从去年底开始,已开始有意放缓了地推力度。
02
用抖音打抖音,失效是必然
下沉市场仍然是所有互联网企业都渴求的沃土。比如,淘特用500天时间做到了近2亿活跃用户,成为阿里突围下沉市场利器。而抖音极速版,自2020年6月闯入互联网TOP20强后,仍保持稳健增长——“观察者网”去年12月就报道称,抖音极速版已实现2.37亿MAU,四/五线用户占比和高龄用户占比均高于主站水平。
QuestMobile也在《“极速APP”洞察报告》报告中提到,下沉市场对短视频偏好尤为显著。因此,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快手从下沉起家,超四成用户来自四线城市及以下(2019年数据),推出极速版本应拥有“主场优势”,为何策略反而失效了?
在多位互联网观察人士来看,这有几方面的失策。
一是从产品逻辑来看,“极速版”包括主站后来都是类抖音形态。内容上也逐渐从起家的“老铁”文化,逐渐转变为时尚、明星、体育等垂类为主,反而丧失了颇具地域色彩的内容优势以及社交基因,相当于是用抖音打抖音。
快手起于下沉市场,困于下沉市场
“快手早期大量‘土味’内容充斥,不仅影响平台形象,也面临更大监管压力。从产品逻辑到内容形态,逐渐抖音化也是无奈之举。”一位业内人士分析称,快手忽略一点的是,短视频早已过快速起量阶段,用户已被教育成熟,很难让快手继续快速起量,包括抖音目前也增长放缓,重心已经转移到用户留存上。
而且客观来看,快手极速版仍未摆脱“土味”标签,内容质量、生态丰富上和抖音尚有一定差距,加上抖音也加大了极速版产品推广和拉新力度,新用户找不到选择快手极速版的强理由。
二是快手主站足够下沉,极速版与主站用户重合度相当高,与原产品之间没有什么区别,装了主应用又装了极速版的用户寥寥无几。
另外,在优惠诱惑下,不少主站用户向极速版转移,并未给主站起到引流效果。这个情况在抖音极速版、淘特都有出现,但快手极速版尤为严重。
同时,快手极速版与抖音极速版的用户也在不断重合。移动大数据监测平台Trustdata报告数据显示,两者用户重合度已从2019年9月的5.4%,上升到2020年3月的10.9%——其背后,正是抖音极速版对快手极速版的不断蚕食。有报道称,抖音极速版、火山版如今在东北三省用户偏好度尤为显著,在快手大本营渗透率越来越高。
这可以理解,快手最近几年是想突围至一二线城市、年轻人和南方市场,培养用户心智很难,但抖音是要下沉到三四线及农村市场,“下沉市场用户更容易被满足,愿意跟着优惠跑,相对比上浮容易。”
在互联网观察人士看来,鉴于快手主站的下沉属性,快手极速版从产品逻辑来看或许应该走的是淘特路线——根据阿里财报电话会议,淘特独占会员DAU的比例已经接近50%,其背后,是淘宝与淘特从供给端到用户端,进行了全方位的切割,向外界传达的是一款主攻下沉市场的新产品,而不是淘宝的某个版本。
三是网赚模式作为拉新、获客、留存的运营手段,不仅极容易复制和模仿,还容易引来用户大量投诉。
以快手极速版为例,目前仅仅在黑猫平台就有近9000条投诉,称快手极速版“天天领红包”、“邀请新人奖励”等涉嫌虚假宣传,并未获得相应回报。
“经常刷到快手极速版可以赚钱视频,说邀请从没下载/注册/登录过快手极速版的人必得51元。于是拉着从不玩快手的室友试一试,面对面扫码下载注册后,给了共31元的奖励(显示在审核中)。此后几天也使用快手极速版刷视频赚金币。结果金币奖励到了,现金奖励却显示‘审核不通过’。上网一搜,好多人都是类似情况。”1月24日,用户“鑫森淼焱垚懋”就投诉称。截至发稿,尽管该用户多次补充投诉,但快手官方并未对上述投诉给出具体回复。
抛开投诉,简单粗暴的营销模式,在最初火爆后,带来的用户沉淀价值也不高。曾风光一时的趣头条、淘集集就是很好例子。淘集集月活跃用户曾超7000万,但仅仅一年多后,就因资金枯竭、负债累累黯然倒闭;趣头条减少补贴后,增长故事也就结束了。
快手也有类似经历——2020年5月,快手推出针对TikTok的“Zynn”,以高额奖励金吸引用户不断拉新,然而奖励金一旦停止,用户增长就陷入停滞,最终被迫宣布停服。
03
增长艰难,留给快手的时间还有多少?
最近两年,媒体对快手质疑声逐渐多了起来。2021年10月,内部组织问题暴露、业绩承压、股价持续暴跌背景下,程一笑取代宿华,接任快手CEO。今年1月,快手被爆出裁员消息,有媒体报道,快手从去年年底开启较大范围裁员,个别团队裁员比例达到30%。
客观来看,移动互联网发展至今,任何互联网巨头新增用户已非常困难,微信、阿里、抖音都是如此。但相比其他短视频和电商平台,快手还有一大问题——头部主播家族对快手主播生态的控制力和垄断力较强,让快手逐渐阶级固化,渐渐失去了平台的约束力。
为了去“家族化”,以及去掉“土味”“草根”标签,寻找新的增长,快手做了很多努力,比如将品牌Slogan从“看见每一种生活变为“拥抱每一种生活”,在很多细分业务上进行了动作,比如试水明星娱乐、引进头部体育版权、发力游戏直播等。
试水明星娱乐生态上,快手曾高调宣布周杰伦、孟美岐、吴宣仪、程潇、黄渤、沈腾、张雨绮、陈坤、潘长江、陈佩斯等一众明星入驻。虽然明星活动一场接一场,但其实走的仍是抖音路子,头部明星数量、粉丝量仍远远低于竞争对手——2020年6月就有超过2500名认证艺人入驻抖音,加上入驻快手的明星更新不多,截至目前快手并未形成明星破圈效应。
快手还在不惜巨资尝试体育化策略。过去两年,快手在体育版权上巨额投入,先后与CBA、美洲杯、冬奥会、NFL、ONE冠军赛、FE电动方程式、斯诺克赛事等达成内容合作,但仍然还是老问题,未圈来多少新用户,也留不住更多体育迷。
比如,在本届冬奥会上,快手斥巨资获得图文直播权和回放权(据称快手揽下东京奥运会及北京冬奥会版权共花25亿),但由于王濛、谷爱凌、苏翊鸣等热点人物无一入驻快手,并没抢下多少冬奥流量,快手存在感寥寥。
图源:enjoy出海
出海之路上,快手在多次失败后,也开始跟随抖音脚步,学习Tiktok全球一体化战略,包括中东、拉美、东南亚地域的Kwai产品将完成兼并。虽然后续之路如何有待观察,但可以判断的是难以追上Tiktok脚步。
无论如何,尽管国内短视频渗透日渐到顶,尽管类似极速版的“烧钱换增长”野蛮方式逐渐失效,快手依然需要讲述一个新的增长故事,不仅是为了应对来自抖音、视频号的竞争压力,更是资本市场能否恢复些许信心、扭亏盈利的关键。
留给快手的时间,看上去不多了。接替宿华站到台前的程一笑,会给出什么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