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化语言:散文一样的小说
读过《民谣》的读者,大多都认为这是一部“故事性”(或者说“剧情性”)不强的小说,这是一个直觉式的体验。因此,即便小说被“剧透”,其实也不会太影响读者的阅读体验,毕竟《民谣》并不是凭借扣人心弦的情节来推动叙事节奏的文本。再加上《民谣》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有读者感觉这更像散文,或者说带有强烈个人记忆色彩的回忆录。这种阅读体验,其实是一个比较普遍的反馈。这正是《民谣》的文学特质所在,如果从这一点进入文本,便会发现其内在的趣味与意蕴。
《民谣》,王尧著,译林出版社2021年4月版。
如果我们把视角放在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会发现类似《民谣》这样散文一样的小说并不少见。比如废名《竹林的故事》、萧红《呼兰河传》、汪曾祺《大淖记事》等作品,其实都不是靠情节来“取胜”的文学经典,但它们都有诗化语言的特色,《民谣》的风格也是如此。阅读这些作品,如同泛舟于青山碧水之间,当午后的暖意在日光下飘扬而至,温柔的山风吹起透亮的水花,荡涤着我们的内心。这些触动内心的力量,轻柔而恒久,它回溯我们的记忆深处,关乎我们的精神成长。
这种成长不仅属于个人,也是时代的精神症候。如何看待个人成长与时代的关联,是一个关键的文学命题。尤其是曾经的“时代”变成了如今的历史,当悠扬绵延的记忆浮现出来,如何书写它们,十分考验作家的功力。对书中叙述的那个特殊年代,王尧并没有采取“正面强攻”式的写法,而是用美学趣味来替代风云激荡的时代“外表”,这就让《民谣》保持了足够的个人化的叙述风格。
《民谣》在封面上就写道:“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试图重寻民谣习得的年代,那是记忆的原点。”事实上,正是这种回溯记忆原点的叙事,才让《民谣》的叙述具备了很强的历史感与现场感。整部作品以王大头(王厚平)视角来看待苏北农村的时代影像,家族成员与村民共同构成了那个特殊年代的乡土人物群像。但时代风云激荡的一面被诗化语言在很大程度上消释了,聚散分合的故事被揉入温柔的心底。从阅读体验上看,读者未必会直接感受到某种常见的残酷意味,却如同在听一个智慧的中年人,坐在一叶孤舟上,在夕阳还未沉入水下的时候,讲述着那些遥远的记忆。
王尧在《新“小说革命”的必要与可能》中曾写道:“当我们说小说的技术成熟甚至以为技术已经不是问题时,其实已经把技术和认识、反映世界的方法割裂开来。这是长期以来只把技术作为手段,而没有当作方法的偏颇,这是小说在形式上停滞不前的原因之一”。作为研究者,这是王尧从文学评论的角度上提供的独特思考,当他在《民谣》中实践自己的文学观的时候,这些很有前瞻性的看法,就与他的个人记忆结合起来,酿造了这一坛美酒。对很多作家而言,文学创作就是在流逝的岁月中寻找自己的精神坐标,通过书写来挽回逝去的美好,或者弥补昔日的遗憾。
那些往昔记忆,虽然属于那个特殊年代,但《民谣》中似乎很少有激烈的情绪,即便是书写那些令人感伤的故事,也保持了足够的克制。这是一种无意或者有意制造的疏离感,虽然让叙述走向了记忆深处,却隐藏了评论家常有的批判性。这种叙事技巧其实是相当高明的,在保持文本美学意味的同时,更重要的在于,它提供了一种书写的可能性:不论是何种记忆,怀旧本身就是一种与历史对话的可贵行为,而记忆正是这个对话中最重要的载体,如何看待记忆,直接影响着整个作品的气象与风格。
正如美国学者斯维特兰娜·博伊姆在《怀旧的未来》里曾写到的:“怀旧本身具有某种乌托邦的未读,只不过不再指向未来……过去变得比未来更为难以预测,而怀旧就取决于这样的奇异的不可预测的特质”。事实上,这种怀旧中的“奇异特质”,在《民谣》中也有体现,它在一定程度上疏离了时代矛盾的激烈感,而让整个作品的风格变得纯粹而忧伤。
王尧,作家、评论家。出版学术专著多种,另有散文集《一个人的八十年代》《纸上的知识分子》等,在《收获》《钟山》等多家媒体开设散文专栏。
奇妙的结构:叙述历史的多声部
与《民谣》前四卷散文化的小说内容不同,这部作品在后半部分还有《杂篇》和《外篇》两部分:其中包括“我”在那个特殊时代的学生作文,以及“我”的语文老师的一篇短篇小说。十分有趣的是,王尧还给“我”学生时代的作文做了非常详细的“注释”——对象化的自我,将往昔的自己当成一个“考证”对象,这种奇妙的结构不仅增强了小说的历史感和现场感,也会让读者会心一笑,至少我看到这里,就觉得兴味十足。
这种兴味来自前后两种风格迥异的内容的强烈对比,由此产生了某种荒谬感。在《杂篇》中其实不只有“我”当时写的作文,还有极有时代特色的倡议书、检讨书、儿歌等等。这些内容看似与前面柔和绵延的文风差异很大,但它们却让读者很容易直面时代特征。如果孤立地从审美意味上看这些极具时代特色的文本,恐怕阅读价值不高,但作为时代的精神症候的文本,以及文本背后的时代隐喻,其阅读价值就相当高了。
在这里,我甚至感到了王尧作为文学史家的某种思维惯性——即便在叙述小说人物个体精神成长中,也不会忘记提供历史的坐标。这种强烈的历史感,常见于一些成熟的作家笔下,而王尧能在小说处女作中就展现这种叙述自觉,大概与他长期研究当代文学史并十分注重历史现场感的经历有关。正是《杂篇》和《外篇》中这些看似“非文学”的内容的存在,才让《民谣》的文本结构变得奇妙,也展现了叙事结构对作品独特意蕴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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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作家莱蒙托夫在《当代英雄》中曾采用了三个叙述者的视角,分别安排在三个不同的文本里,共同构成了毕巧林的形象与这部文学经典的魅力。王尧在《民谣》中设置“我”的回忆与《杂篇》两种不同的视角,与《当代英雄》的结构特色有相似之处,但仍有很大的创新性。
这首先体现在对历史现场感的高度还原上。亲历或者熟悉那个特殊时代的读者,都不会对《杂篇》中的各种文字感到陌生,这些文字及其风格,已经成了某种象征符号。把这些极具现场感的文字放在《民谣》里,其实对“我”的成长故事是一个补充,或者说一个冷静的剖析与理智的说明,就像在博物馆看到玻璃柜里的文物旁边,有一排简单的文字介绍。虽然这些说明性的文字,在历史文物面前并无神采,但没有这些看似枯燥的“解说”,很多旁观者也未必就真的能感受到文物的魅力。《民谣》在面对坚硬的历史记忆时,其实也存在类似的“操作”——提供一些历史的“解说”,或许可以让读者更有代入感与现场感。
再者,《民谣》中王大头(王厚平)的故事,并非只存在于悠扬绵延的记忆中,其实《杂篇》中刻意呈现的粗糙与幼稚的“作文”,其实与前文中的精神成长故事遥相呼应。这或许是一种来自文学史家的叙述自觉,却构成了某种历史的隐喻。历史上有很多成长叙事的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十七年文学”时期里,这样的文本也不少。如果我们熟悉研究这些文本的方法论,就不难看到:成长叙事并非只是小说人物个体的成长,往往也是时代侧影的记录。
因此,虽然《民谣》的故事看似是属于苏北的“地方性知识”,其蕴藏的历史意味却不只存在于苏北,个体的成长背后还有整个时代的风云变迁,只是《民谣》隐去了时代变幻中锋锐的一面。回溯记忆深处,那是有些温柔乃至伤感的故事,在静谧的夜晚,它们挂在星空之上,时而闪耀,时而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