鄘风·桑中
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麦矣,沫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爰采葑矣,沫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柳永有很多词是写和歌女的佳期欢会的,从中可见其得意和满足。词自然写的细腻缠绵。比如《凤栖梧》:
蜀锦地衣丝步障。屈曲回廊,静夜闲寻访。玉砌雕阑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写了相会时的细节以及女子的情态, 这就很粉腻了。倒是《诗经》中的诗,还写得比较含蓄。
“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这是一问一答的表达方式。在哪里采唐?在沫城之郊。心中想念着谁?美丽的孟姜。这种表达在《召南·采蘩》和《召南·采苹》中也有。《召南·采蘩》:“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召南·采苹》:“于以采苹,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采蘩》和《采苹》中对这种手法运用的更彻底,它们都是通篇用问答体。
程俊英称《诗经》中这种手法为设问修辞之祖,当是不错。而这种问答的形式,也是后代民歌所惯用的形式。朱守亮便说:“诗则以一问一答方式出之,后一问一答歌谣本色形成,始于此诗(采蘩)。”诗中也常用这种表达方式,当然诗所用这种问答的方式,就演化出更复杂多变的技巧了。如刘禹锡《淮阴行五首》其四云:“何物令侬羡 ? 羡郎船尾燕 。衔泥趁樯竿 , 宿食长相见 。 ”这还是与《诗经》的表达差不多的,有问有答。李白《山中问答》:“问余何意栖碧山 , 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 然去 , 别有天地非人间。”就已经和《诗经》的形式有点不同,笑而不答了。李白《忆东山》:“不向东山久 , 蔷薇几度花 。白云还自散 , 明月落谁家 。”这便只剩下问了。
“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这句的结构,和《邶风·简兮》“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结构是一样的。“爰采唐矣,沫之乡矣”只是个引子,重点在于“云谁之思,美孟姜矣”。
《桑中》诗三章,出现了三个名字,孟姜、孟弋、孟庸。这并不是说有三个人,想三个人,不成样子。如姚际恒《诗经通论》云:“夫既有三人,必历三地,岂此一人者于一时而历三地,要三人乎?大不可通。”这三个名字都只是美丽女子的代称。《郑风·有女同车》云:“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晨风·衡门》云:“岂其取妻,必齐之姜”“岂其取妻,必宋之子”。这些都不是实指,而是美丽女子的代称。许伯政《诗探》云:“诗中孟庸、孟弋 及齐姜、宋子之类,犹世人称所美曰‘西子’耳。”其言甚是。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礼记·乐记》中有一句非常着名的话:“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也。”朱熹认为“桑间”即指这首诗。桑间濮上,后来被《玉树后庭花》取代成了亡国之音的代表,其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是靡靡之音,纵情声色的象征。
《桑中》这首诗,亡国之音,应该谈不上,但“声色”二字,却是逃不了的。《汉书·地理志》云:“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这是男女相会的地方。《墨子·明鬼》中也说:“燕之有祖,当齐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所以诗中云:“期我乎桑中”,这本就是男女相会之地。
“要我乎上宫”,“要”便是“邀”。“上宫”即楼。邀至楼中做什么,便不得而知了。只知道分别时是“送我乎淇之上矣”。《卫风·氓》中也有“送子涉淇,至于顿丘。”都是相会之后,女子送男子离开。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此句三章重复,一字不易,和《周南·汉广》“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三章重复的手法是一样的。戴君恩《读风臆评》云:“若无此三句,便觉光景萧然。”这三句,期、要、送,说了一个相会的完整过程,从中见其快意满足,是颇为得意的。但这和柳永的词的表述就很不同,没有像柳永那样,写很多相会时的细节和女子情态,只是很粗线条的说了期、要、送三个阶段,点出相会的过程,离相会时具体的细节有一定的距离,这就显得特别含蓄。
最后一句,它不和前两句一样整齐的说“送我乎淇上”,而言“送我乎淇之上矣”,整齐中求变,不至过于板滞,情韵飞扬,陶醉不已。有咏叹之不足,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之感。
上篇曾言《东方之日》,其体式有词的感觉。《桑中》后三句的表达,更是词的体式。这种同一结构连续叠加来表达情感的方式,在词中是很常见的。最着名的大概要数贺铸的《青玉案》:“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种表达结构,和“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是一样的。
贺铸的这种表达,只是词人的表达手法,还不是词牌本身的要求。词中有一个词牌,叫做《喝火令》,这个词牌的末尾,本身就要求要使用这种表达手法。比如吴藻:“等得花飞,等得柳丝拖。等得芭蕉叶大,夜夜雨声多。”顾太清:“一路琼瑶,一路没车痕。一路远山近树,妆点玉乾坤。”黄燮清:“记得黄昏,记得藕花天。记得酒醒时候,罗幌月如烟。”
《鄘风·桑中》这首诗,是男子表达对一女子的喜爱,以及和其相会的快乐。《诗经》中有一首诗可看做女子这一方面对桑中相会这件事的描述。
王风·丘中有麻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
丘中有麦,彼留子国。彼留子国,将其来食。
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彼留之子,贻我佩玖。
子嗟、子国,又是两个人名,但这和《桑中》之孟姜、孟弋、孟庸一样,都是一种代称,不是两个人。最后用“之子”来统说。“之子”就是“那个人”之意,比如“之子于归”。
这篇“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是女子等男子来,正是《桑中》“期我乎桑中”之意。“彼留子嗟”正对应《桑中》“美孟姜矣”。
《唐风·有杕之杜》云“中心好之,曷饮食之”,《丘中有麻》云“将其来食”,可见饮食是男女亲密的象征,闻一多先生言:“饮食,是性交的象征廋语。” 大概有这个可能吧。最后结果是“贻我佩玖”,这正如《木瓜》之“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是定情了。
“彼留子嗟”的重复,邓翔《诗经绎参》云:“二三句分上下,词同意别也。”这是词中常见的手法,详见《东方之日》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