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早期的作品很注重情节,《等》在其中并不起眼,写的是在推拿诊所候诊的几个人,没有特别精彩的故事,人物也很普通。从陪着高先生看病的老派姨太太,到带着小孩候诊的女仆;从小弄堂里的王太太,到向来给人做陪衬的包太太;从丈夫在内地有了人的奚太太,到老爷专宠小妾的童太太;甚至包括庞松龄医生的老婆庞太太和女儿阿芳,清一色的普通人,普通女人!连个漂亮些的、略为有趣的都没有。
一条暗藏的鄙视链,被嫌弃的人却不自知
《等》是一部女人戏。庞松龄医生、就诊的高先生、少爷模样的青年,包括由女仆带着的小孩子,男性是这群女士的陪衬。
这些人是病人与医生家属的关系,是病友的关系,但其中也有细微的不同。除开来自小弄堂的五十多岁的王太太,其他女士之间,暗藏着一条鄙视链。
比如那位老派姨太太,三十多岁的年纪,服侍好结束推拿的高先生后,庞医生的太太同高先生道别,高先生只是点点头,姨太太却很周到,跟在座的人一一打招呼。结果呢?
“女人们都不大睬她。”
后来进诊所的、抱着小孙女的童太太,与她认识的包太太因为长得不好看,从年轻时候起向来处于陪衬地位,见到童太太,习惯性地陪着小心。
然而童太太因为习惯了受丈夫的气,由着他胡闹、进出堂子和往家里弄女人,又让边上的奚太太看不起,断定这位童太太是个老糊涂,颇为厌恶。
奚太太坐在那儿好好的,忽然被负责挂号的阿芳,也就是庞医生的女儿给注意到。这个尚未婚嫁的大姑娘,生着一双笑眼,却毫不留情地当众揭开奚太太心头的伤疤,指出她已被她丈夫抛弃的事实。
阿芳穿着一身难看的宽袍子,被众人认定是难得嫁出去了。
而在座的各位已婚的女士,过得也未必比她好。要么是服侍人的下贱的姨太太,要么是丈夫在内地有了人不回来的中年太太,要么是操劳了大半辈子却只想熬到女儿们出嫁就上山(当尼姑?)的老年太太。
然而站在鄙视链最顶端的人,却是庞太太。
她的丈夫庞医生最近特别得法,她得看着一点,没事儿整天就坐在诊所里,虽然她的丈夫并不理睬她,有事只喊负责挂号的女儿,对她奉上的汤团和怜惜也敷衍得很,但是,庞太太却很得意。
她生了包括阿芳在内的一堆儿女,又有个时时处在她看守下的能赚钱养家的丈夫,对自己很满意。
“招子亮嗳!”庞太太在外间接口说。庞太太自己的眼睛也非常亮,黑眼眶,大眼睛,两盏灯似地照亮了黑瘦的小脸……她整天坐在诊所里,向来来去去的病人露出龅牙微笑点头,或是冷冷地,仅只露出龅牙。”
庞太太的眼睛代表了她的人,她是势利的,看人下菜的,对于被她认定的弃妇奚太太是鄙视的,视若无睹的。
“奚太太也笑,但是庞太太只当没看见她,庞太太两盏光明嬉笑的大眼睛像人家楼上的灯,与路人完全不相干。”
被嫌弃的太太们,能够等来她们的未来吗?
《等》中占据笔墨较多的,当属奚太太和童太太。两人遭遇了类似的命运,但即便如此,她们也互相看不起。
童太太五六十岁了,将她操劳委屈的一生归结于命运,开口闭口算命的说的、和尚说的,对于向她请教生姜擦头皮生发的奚太太提出的问题,只感到诧异。奚太太问得那么仔细,而童太太的回答“想起来的时候末擦擦它好了”,则泄露了她随意、认命的心性。
奚太太年纪不上不下,虽然她嫌弃童太太相信命运,但她自己也是通过听牧师讲讲而疏导心头的烦闷。本质上来讲,她也一样对未来失去了希望,需要借助别的方式来支持自己过下去。
奚太太将她的命运归结于时局和大环境,同时也对自己的(性)吸引力忧心忡忡,前额脱发成了她的心病,念兹在兹,盼望着丈夫早点回来的心意里,也满含着对自己无法吸引对方的恐惧。
“不要太晚了——不要太晚了呵!但也不要太早了,她脱了的头发还没长出来。”
在庞松龄推拿诊所候诊的太太们,都是青春已逝的人。
她们对自己的命运已不抱有憧憬和希望,只有卑微的乞求,乞求时间来得及,让她们有个较为轻松的收尾;乞求时间来得及,让她们恢复一点点吸引力。
她们的命运,如张爱玲小说中众多女性角色一样,都取决于男人,主要是她们的丈夫。
而随着青春逝去,随着她们完成了生儿育女的任务和侍奉公婆的义务,等待她们的,若非运气特别好,或者如庞太太那样“招子亮”,基本上都是悲剧的结尾。
被嫌弃的太太们,能够等来她们的未来吗?难。
她们被嫌弃,却各有各的自我安慰或自我麻醉的方式,或是归结于天命,或是归结于际遇。
她们不会也不可能想得更深,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嫌弃的。这种不自知,是时代的局限,是群体的悲哀,但同时,也是一种让自己活下去的自我保护。
时代在进步,女性的自我意识越来越强。但我们不能否认,时至今日,仍旧有类似《等》中写到的太太们,甚至可以说,人数并不少。
常有人表示不喜欢张爱玲的作品,原因不外乎两点:不够爽朗、健康;格局小。
然而张爱玲的优点从来就不在格局上,而人性中藏得较深的点,通常是阴暗的。所以我觉得上述两点也不算批评。这篇《等》,小而细碎,一样可以带给人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