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段姻缘，聚有时，散有时。红尘挣扎，只因生而为人。若知离散，不舍恩情，到底还是眷顾着那一场惊艳的相遇。只是，山川不改，桐花万里，所有的人事都抵不过时光飞鸿。阅尽人间，山水不欠，谁都不是谁的归宿。

但清照心有挂牵。明诚不在，她便犹如失魂。尚记得当初相遇青梅下，时光多惊艳。在她心里，早已认定他是归宿，是来时路。

于是，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年）八月，在明诚离去一年之后，清照踏上了寻夫的道路，且义无反顾。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

人道山长山又断，潇潇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

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姊妹》

也许，她自己都没能想到，就这样一个行囊，简单行装，就走在了青州通往莱州的路。还是在青州时，她总是夜不能寐，心有戚戚然。离别越久，相思越毒，甚至仍要揣测君心是否依然。终于，她的脆弱与慌张，是连同住青州的姐妹们亦都看不过去了，纷纷劝她勇敢一些，莫要轻易放弃对这份爱的期待。

也是惆怅，但惆怅真真不是办法。她想去到他的身边。再一起赌书泼茶、收藏金石，将莱州变作青州，仍旧和鸳鸯同好之意。

——这是她跋涉万水千山的本意。

然而，一个人行走在路上，总是孤寂的。奔赴一场寻爱的旅程，她只好自我鼓励，说服自己相信，这场青春不会下落不明。

自宋徽宗宣和元年（1119年），赵明诚重返汴京，便在宣和二年调任到莱州做了太守。分别的这一年里，清照独自一人承担了难以言说的孤寂与落寞。相思使人瘦，况她原本就是一个心思细致的女子。

当行至山东昌乐县，夜晚遭遇风雨投宿在一家驿馆时，伴随着潇潇雨落，各种情绪终于一涌而上，将她脆弱的心思撑破，将她瘦弱的身体撑开。伏在陌生的木桌前，清照百感交集，写下这首《蝶恋花》。

是给她在青州的众姐妹们。似乎，一路烟尘岁月，清照从来不是一个习惯情愫苦楚的女子。若非难以忍受，煎熬甚毒，她又怎会轻易提笔？也许，在最深的红尘里，也唯有同为女子的姐妹们，才能切身地感受到她深埋心底的伤痛。而清照此次远行，势必要找到丈夫明诚，与之悲喜与共，富贵同担，再不分开。因此，这一别，怕是与知心的姐妹们，再无相见之日。天高路远，时光不够。她对她们的相思和惦念，也就一并写在这首词中。

同样为了爱情不远千里踏上寻人路的女子，想必还有孟姜女。万喜良，从遇到这个男人的那刻起，她就注定要为爱情，葬送毕生。秦始皇为了修筑长城，将她的爱人捉去，致使她的爱情就此分崩离析，然而她痴心一片，不肯驻守阳关，于是踏上追寻他的征程。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没有人告诉她应该怎么走，没有人陪伴，一个瘦弱的女子为了爱情，是瞬间就可以变成拼着铠甲的勇士。

然而，待她来到长城地界终究是没能寻到心中的人。天雷滚滚，万箭穿心，她放肆地痛苦，哭声撕心裂肺，震倒了早已修筑而成的长城。此后，关乎一位痴情女子为爱牺牲的佳话就此流传。在这个红尘中，每多一个人知道，她的心痛便多一分。

我不知道，当清照执意走上寻找明诚的道路时，心中可否想起远去的孟姜女。也许她们并不可同日而语，毕竟清照也算得到了比较完满的结局。

再看她于路途中写下的词句，却也是点点哀思。"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一滴一滴，湿了罗衣，化了脂粉。滚烫的泪珠里，皆是真诚的思念，虽则那人不在眼前，这注定是她唱给自己的"独角戏"。

聪慧如李清照者，又怎会不知，这一去，即再没有回头路。青州十年，虽家族仕途不顺，却有爱情相伴，她亦是欢喜极了。那十年间，她也曾于静好的岁月里，结识了众多善良的姐妹，闲暇时分，同她们一道游街赏梅，温煦的阳光之下，是她们一行人贴心的偎依，春去秋来，年华似水。

有谁知道，她要告别她们，用尽了多少气力。她与明诚的生活的一切，皆与她们息息相关、不可分割。人人知她们志同道合、伉俪情深；那日诏书一封，清照受惊，众多姐妹亦是为她喜忧参半。特别是前些日子，她们看着她，生生熬受这相思之苦，从活泼灵动变得孤寂默然，对这世事，再不关心，就连窗外的春色，也一并黯淡。

她们自是不知的。清照没有改变，依旧是以前的佳人。她的心思向来春草一样细腻，为情所执。——这难免让人深深感慨。这样一个精灵般的女子，一生却注定为情所暖，为情所伤，为情羁绊。倘若没有这些，她该多么逍遥自在，一如那腾空天边的雁。

可她终是因着宿命往下走的。柔情既已深种，犹如天网恢恢，无处可逃。这边是万千珍重，那边亦是不舍。辛苦了姐妹们为她聊备薄酒，欢送饯行，只是，觥筹交错之中，带着一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豪迈，人群中，最哀伤的，莫非清照。

席间，有人饮醉，情绪高涨，高唱着《阳关曲》，"阳关三叠，不诉离殇。"她们将痛心的眼泪滴入辛辣的酒盏之中，一饮而尽。千杯万盏，时光催人老。一转眼，即是珍重再见……

"人道山长山又断，潇潇微雨闻孤馆。"行行重行行，青州的日子越来越远，最后就连青州这座城，也渺小如一粒细米。清照孤独地走在路上，将沉甸甸地回忆，埋进心底。从此以后，无论今后是否安好，她懂得，青州只能沦为一段回忆，尘封岁月。前路漫漫，独自去寻找幸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她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如若继续停留青州，恐怕陪伴她的，就只有十年的美好过去。

毋庸置疑，她是勇敢、清绝又高洁的。寻常女子，谁会想到千里寻夫？哦，也许尚有一个孟姜女。这样的女子，与其说，是将一生的幸福维系在一个男子身上，不如说是赌给命运，赌给自己。很多时候，你不努力一把，不逼迫自己一把？又怎知前方没有光明？

路上，想必是有险阻的。"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也许，迫不得已停留在一个陌生的境地，又适逢这样一个雨夜，听着窗外潺潺雨声，清照此时便是这种心情吧。她心中亦有很多的不确定。想她昼夜兼程，风尘仆仆。原本心绪愁重，天气又不佳，由此更添悲凉。淅淅沥沥的雨滴，打湿了她的思念，转身便遁入红尘，凝结成一场宿命的劫灰。

我们的人生，何尝不似一场雨？来得凄凉，来得荒诞，充满了偶然。一想到，让人苟且的不止眼前，还有所谓的爱情，人生就充满了无奈。因此，才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随缘。罢了，罢了吧，固执到最后，难免化为一缕伤痕。有那么一瞬间，清照似要屈服于上天既定的命运，听之，任之。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这一句呼应了上阕"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是清照在这孤寂的夜色中，再一次想到了当日与众姐妹依依惜别。回首那时的别离，竟是心乱如麻，六神无主，分别在即，好姐妹个个心如刀割——是怎样最终道了再见？唯有猛烈饮酒，让思绪麻醉，这才分开。如此深厚的感情呵。

生动、细致的描写，将当日情形重现面前，令人读来，倍感亲切。她是舍不得的。寻夫是因为对明诚有感情。难道对这些姐妹们就不是了吗？但她，必须走。于是，只好悄然地自我安慰，"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酒席已过半，清照仍是清醒的，分别是她的致命之处。饮尽一杯酒，她宽慰自己，莱州虽远，却不是蓬莱仙境那么神秘莫测、不可到达，纵然姐妹之间相聚千里，但来日方长，仍可鸿雁传书。

词写毕，清照的哀伤得以寄托。唯末句，使得本词的伤感意味，蜕减几分。但她的伤感，真的减少了吗？——其实，她心中明镜一般：此一去，万水千山，多少情缘都斩断。更何况明诚，何时又变作无心无情之人？身在莱州，"不似蓬莱远"，却一年之内书信俱无，更没有回家来团圆？

清照不敢揣度，她害怕，那曾美如三月繁花的爱情，就这样遇冷凋谢，而明诚，她心心念念始终不忘的男子，真的变成了自己最为憎恶的"武陵人"了……

这首词清新脱俗，读罢，自有十分凄楚。一如既往地展现了清照写词的绝妙功底。黄墨谷先生在《重辑李清照集》中赞评此词道："《蝶恋花》（泪湿罗衣脂粉满）是一首开阖纵横的小令，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到了她的笔下变成'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的激情，极夸张，却极亲切真挚。通首写惜别心情是一层比一层深入，但煞拍'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出人意外地而作宽解语，能放能淡。所谓善言情者不尽情。令词能够运用这种变幻莫测的笔法是很不容易的。"

词纵然是妙的。但倘若如此传世的佳作，需要耗尽清照半生的相思造就，恕我私心，我宁愿她是一个守着爱情、守护一生甜蜜的俗人女子。

也许那样的清照，会比较容易，获得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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