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秋虫啾啾·重庆开州

　　编辑/渝夫·河北石家庄

　　【渝言不止】

　　如果没有记错，这应该是秋虫老师关于奶奶的第二篇文章了。第一篇是关于长寿，这一篇则是对奶奶生平的深情回顾。

　　这位活了九十二岁的高寿老人，三十岁丧夫守节，凭一己之力养活几个孩子，并且慈悲为本、一心向善，生动诠释了什么叫传统美德、什么叫尽善尽美。

　　我奶奶活了九十二岁，经历了清朝、民国、新中国，沧桑岁月，耳闻目睹之事可谓多多。

　　奶奶的小脚走路，不方便，急移三寸莲步，速度仍是不快。我总有一种不稳定的担心，如横来外力，奶奶会跌倒的。冬日洗脚，颇费时辰，缠脚布，中指宽，长七尺有余，解除慢，缠上亦慢，难为女性了。皇宫中金莲碎步，小足走俏，上行下效，却苦煞民间女子，奶奶深受其害。我见奶奶的小脚，脚趾扭曲尽伸向脚板心，我伸手去校正，疼坏了奶奶，多年形成，焉能校正？至于小脚为美，荒诞美吗？解不通！所幸小脚时代尽去，成老黄历了。

　　村中长寿者说陈年旧话，村上送亲，邀我奶奶做伴娘。奶奶的公公，立于人群，吸丝烟，捋八字须而叹：“佳丽几十，唯扶新娘胳膊者，最是清丽可人！”乡党大笑，笑奶奶的公公，昏花的老眼，老糊涂，不收心的花货！耐看的那人儿，正是那每天给你端茶倒水的文女儿呢，文女儿是你的儿媳呢！奶奶姓文，生于贤淑之家，奶奶名叫文化娴，寻根有根基，祖上叔爷，皆非等闲之辈，家有孙文颁发的四等凭照，相当于水浒书中柴大官人家存放的誓书铁券。孙文是谁，孙中山先生是也！

　　奶奶五姐妹，皆高寿，都九十余岁。家有薄田，年关对租户们说，交租多少，看年成说话，大家看着办就行！影片《白毛女》中的黄世仁则是独行一套，恶霸做派，不为好人！奶奶长寿秘诀乃是布衣疏食，与人为善，酒肉是好，奶奶吃素之人，笑而拒之。奶奶吃面条，以新开水盛碗里，点滴菜油，碎以泡姜海椒末儿，捞面条到碗中，几粒葱花，色鲜味远，数十年来，清香仍萦绕于我的呼吸感官，清白古风犹存。

　　仰头于奶奶膝下，听陈年早事，忘却不得。比如万州的杨森，大官呢，走一地娶一房。到女子中学看打篮球，说争啥呃，一人发个球！看还争！那运动衫女子5号，奔跑如风中红绸，将球丢板上铁圈儿，眼力好。杨森也眼力好，喃喃叹道，小女子鲜嫩如葱儿，还真能为我生串好儿女！5号女子闻之，却星夜卷被自后山跑了，杨军阀也没在意！女人于他，满仓丰收，掉一谷粒儿，是事儿？

　　他还修钟鼓楼呢！楼高呢，几十里远也看得见。钟声响，全城人都听得见，城市便鲜活了！现在我到钟鼓楼，读了关于杨森的钟鼓铭文。杨森抗日时，也曾率众赴国难，壮士出川，击杀鬼子。杨森功过，奶奶亦有叙说。印象中，寥落旧屋，窗外，小草青青，野花寂寞红，蝶振翅无声。对了，奶说，万安大桥也是杨森主持修的！

　　听久远故事，总觉新奇，始知口头民间文学之魅力！

　　奶奶是二十世纪初出生的人，缠小足盘发罩，自幼诵启蒙课本，女儿经、三字经，一心向善，特强调因果报应，比如恶必有报，只是时候未到，特别警醒我辈不可为恶。

　　奶奶九十多岁老人，阅世广矣，邻村猥琐小人物，该人整人下手，无恻隐之心，钢针敢扎入所谓牛鬼蛇神地富反坏指甲，虽应潮流，吃素念经之人是没法下手的！结果呢，烂死，医也不听效，化作绿水，粘糊糊的，臭气熏天，触草木鱼虫，尽死！可怕不？

　　奶奶不拜金，也不信马列。马列之说，是西洋人的事，西人说话如滚开水冒泡儿，叽咕咕的，难听。奶看马克斯、列宁二洋人，认定不爱收拾，胡子拉碴的，不修边幅，男人家不应该是这样的！白净面皮，温文尔雅，文质彬彬才是！我想，这审美观，源于口语传统文化，潘安，古美男，每街行，殊女拉手环堵，男色如花，别样美酷，争睹风采！

　　早年，奶看了林秃子头像，也摇头，说这人眉粗黑如帚，尖脸猴腮，笑得假，不为好人，象大奸秦桧！这话于七十年代初，大逆不道，反动着呢！家中人赶紧摆手嘘声，千万别乱说呀！……后来林秃子坠机，奶奶可扬眉展颜了！我说是吧！

　　奶奶其实也有信仰，那就是信佛。佛就是菩萨，心中的活佛，就是天大地大，心有所寄，心诚则灵，也确有化险为夷之事。一次，高压锅气压上涨，压气锤，倏地升天十丈，天花板被洞穿，锤自空砸地，而奶奶在侧，安然无恙。以奶奶的话说，又岂只这？解放前，我从不剋穷欺弱，待佣人如姐妹，土改时惊天动地暴风骤雨，也平平安安过来了。人善人恶，大家心中有杆秤！控诉与批斗，承受对象当然是恶霸之人，于奶奶而言，人们不忍，因为人心是肉长的！

　　有次奶奶生病，一月之内，粒米不进，眼看不行。奶奶敛容正色大声说：“大天大地，我佛慈悲，我文化娴一生没为过恶事，大天大地大佛爷，你要我去就干脆一点吧！人活天地，终究要死，升天入地，老天爷你别不吭，给个说法吧！”结果第二天，惊动仙班，仿佛玉旨下达，奶奶便神智清醒，亦能进食了，几天后，竟神奇地好了。邻人王婆子闻说此事，屁颠步而来，讨了真经，兴致而去，后遭病魔，也鹦鹉学舌念我奶说过的话：““大天大地，我佛慈悲……”然收效不大，异日竟忿忿然质问我奶，说不该骗她！我奶微笑而不言，谁不知呢？邻家王婆子待在闺中之时，温良恭俭让三从四德尽抛脑后，启蒙教材《女儿经》活页，不出一天，尽揩屁股了！略大，偷眼瞧人，尽唱涉黄艳曲儿，嘴角尽是瓜子浆，目光渲淫，欲猎尽天下美男帅哥！当然，守妇道，凭什么？谁定的？混帐！自然，卧塌下今日是男皮鞋，昨天是京布鞋，前日是男拖鞋，明日该是男统靴了吧！彼年何来防范工作服？喝几碗避孕南瓜汤也不凑效，生了几溜串娃子儿，排队般挤，养不活，无颜养，这好办，塞入尿桶，一任冒泡，还说，省事，无妨，分钟不到，安静了，好一介先进生产者，好一个生命毁灭者！我们说啊，象这样做派，上帝无言，百鬼狞狰，冬雷震震，夏雨雪，就是征兆，大天大地是晓得的，佛爷神仙是能看清人间世的一切，谁不晓得王婆子的行为呢？奶奶以此事例警醒我们！

　　当落魄的王婆子自我家灶屋路过，墙上悬有香肠，用长硬指甲掐断几根，怀之而去。我欲张扬叫唤，奶却一把抓捏我，叫我别做声，任其匆匆而去，这是咋啦？我望奶奶，弄不懂了！奶奶说，她也活得不容易呢！后人也沒有一个！人却不娶她！雨夜孤灯，听人笑语，够可怜了，吃什么呃？。奶奶让孙儿怀悯人之心，多了的育人方式。

　　旧时女子，无才是德。奶奶没念书，却绣得好荷花，剪得好鞋样，凝神新生事物电视，常自语：“恁多人，吃睡喝都能看到，这电视了不起，比皮灯影还好！”奶奶耳朵听不见，夏日摁电扇钮，风呼呼直吼，床帐鼓动，奶奶一退，扶着墙根，扭头满是惊疑，之后，再不动这些铁家伙洋玩意儿了。

　　人到暮年，怀旧之心日甚，常唠叨：“小时娘家的五陵萝卜真嫩，又大又香。”奶奶为老祖宗，奶说的那五陵萝卜，于我辈这晚生代，恐怕是一个遥远的而不可知的梦了。到生奶奶养奶奶的故土，那儿人氏全是几代之后，相见又不相识，笑问客人从何来。这当然是意料之事了，什么时候，到奶奶的娘家看看，谁能说出我奶奶的名儿呢？

　　奶奶就这么活着，九十二岁那年，大限将至，不自觉掐指计日。我到奶奶身边，奶奶微笑如残阳，血色黄昏之下，清泪挂于眼角。我让奶奶的手贴在我的脸上，奶奶似乎很满意，奶奶的手尚温，神态安然，到了天国，也不会寂寞。这人世间，这天上，善良的人总是多数，天上有颗星星闪烁，那是奶奶慈祥的目光呵！

　　奶奶五姊妹，到现在，尽入天国了。善良的人在那儿，佛光祥云，平和宁静，是没有愁苦悲哀的。往后，当孙儿的我辞别尘世，我会欢欣地奔向我的奶奶的身边的！一如生前，想着奶奶正倚门，回家莫迟，散学童儿伏在奶奶的膝上，仰头听我奶奶讲那些遥远的故事，夜风轻轻吹！奶抚着我黑黑的头！

　　奶奶三十守节，自立门户。几个儿子学有所为，子又生子，子又生孙，四世同堂，努力活人。饮水思源，时常会想起奶奶。

　　心中有我奶奶，我心常漫出幸福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