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幽记全文及译文(陈眉公小窗幽记)

《小窗幽记》作者陈继儒(1558~1639),字仲醇,号眉公,松江华亭(今上海松江)人。 陈继儒自幼颖异,博学多通,尤工诗善文,书法苏米,兼能绘事,名重一时。二十几岁时,绝意科举,隐居于小昆山,后筑室东佘山,闭门著述。屡奉诏征用,皆以疾辞。其所作“或刺取琐言僻事,诠次成书,远近竞相购写”。陈继儒一生涉猎甚广,著述宏富,有《陈眉公全集》传世。《小窗幽记》为陈继儒编著的修身处世格言,条条都是人生回味和处世的领悟。体现了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积极人生态度,有兼容了佛家超凡脱俗和道家清静无为的智慧,历来被称为修身养、自我提升的佳作。

集情篇

一、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

情语云:当为情死,不当为情怨。关乎情者,原可死而不可怨者也。虽然既云情矣,此身已为情有,又何忍死耶?然不死终不透彻耳。君平之柳,崔护之花,汉宫之流叶,蜀女之飘梧,令后世有情之人咨嗟想慕,托之语言,寄之歌咏。而奴无昆仑,客无黄衫,知己无押衙,同志无虞侯,则虽盟在海棠,终是陌路萧郎耳。

[译文]

有人说:“应当为情而死,却不当因情而生怨。有关于感情的事,原本就是可为对方而死,不当生怨心的。虽然这么说,但既然身在情中,又怎么忍心去死呢?然而,不死总不见情爱的深刻。韩君平的章之柳,崔护的人面桃花,发生在宫廷御沟的红叶题诗,以及因梧页夫妻再见的故事,都使后世有情的人欢息羡慕。这种羡慕小儿情景,或者写成文字记载下来,或者表现在歌曲咏叹当中。然而,既无能飞檐走壁的昆仑奴,又无身著黄衫的豪客,没有如古押衙一般的知己,又无像虞侯一般的同志,那么,即使以海棠作为誓约,终免不了要分离的命运。

[评语]

情之为物,知者难言,不知者默然。自古言情爱事,或见于诗歌传奇,或见于小说戏曲,而不及录者不知凡几。

有情而有众生,无情则不复为众生矣。佛以箭喻爱,而以为众生堪悲悯者,实属确然。《出曜经第五爱品》云:“伐树不尽根,虽伐犹复生;伐爱不尽本,数数复生苦。犹如自造箭,还自伤其身;内箭亦如是,爱箭伤众生。”

世上能以慈悲筏出相思海者又有几人?人人都愿有情人执恩爱梯,弃离恨天。然而,情因虽重,情缘难遇,终不免含恨而别。

但思情至怨,不如无情,情而至死,更当逐之,不知情人以为然否?料此语不免遭天下有情人同声反对吧!

二、缩不尽相思地,补不完离恨天

费长房缩不尽相思地,女娲氏补不完离恨天。

[译文]

费长房的缩地术,无法将相思的距离缩尽;女娲的五色石,也无法将离人破碎的情天补全。

[评语]

世上难解者,惟相思二字。胡适先生有诗云:“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相思之为病,岂是不想便能治得?正是“不想相思亦相思,若想相思思更苦。”费长房纵有缩地之术,有岂能为天下男女尽缩其地?有男女处便有相思,若欲尽缩相思地,直须将天下人共纳一枕方得,至如幽冥异路,天人永隔,又岂能奈何?

女娲能补天,却难补离恨天,天以石补,情岂能为之?天本无恨,离人心自有恨。天本无缺,离人心自有缺。宝玉虽为顽石,难补绛珠魂归之恨,石本无情,竟而为人,却又牵扯出许多幽情缠绵,伤心恨事。这情天到底是补得还是补不得?女娲补天到底是补竟还是未补竟?也惟有情人知道了。

三、枕边梦去心亦去

枕边梦去心亦去,醒后梦还心不还。

[译文]

一入梦中,心便随着梦境到达他的身边,醒来之时,心却没有随着梦而回来。

[评语]

相思之人,经常茶饭不思,魂牵梦绕,失魂落魄,形容枯槁。既然身不能相随,只有魂梦相随,梦中虽能相随,醒来毕竟是梦。魂梦虽然归来,心却留在对方身边。

唐人陈玄佑写《离魂记》,大意是衡州张镒之女倩娘,自幼与表兄王宙情深意浓,镒竟不察而许之他人,宙乃悲恸情别。临别上船,才行数里,却见倩娘跣足而至,宙惊喜若狂,乃携之入蜀,五年而生二子。后因倩娘思家,乃回衡州,却见家中有一倩娘久病闺中。方骇怪间,两倩娘合而为一,方知共处五年,竟是魂魄来依。事虽玄异,作者却是解情,若真能如此,怕天下有情人不皆要分身两处,形如病而魂相随了。

然而“倩女离魂”,毕竟是幻想,是小说家慰藉情人的说辞,就因为它是幻想,所以有情之人终要备受相思煎熬,失魂落魄犹不得解。

四、我幸在不痴不慧中

阮籍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常诣饮,醉便卧其侧。隔帘闻坠钗声,而不动念者,此人不痴则慧,我幸在不痴不慧中。

[译文]

阮籍邻家有个十分美貌的少妇,当垆卖酒,阮籍常去饮酒,醉了便睡在她的身旁。遇到这种情形,若是隔着帘子听到玉钗落地的声音,而心中不起邪念的,这个人不是痴人便是绝顶聪明的人,我幸亏是不痴也不慧的人。

[评语]

阮嗣宗生当魏晋不平之世,每以青白眼待人,其性至真,虽言行任诞,实是绝顶聪明的人,途穷而哭,只为有心,终日沉醉,乃是无奈。他的沉醉,实是不愿见此世间种种丑态,醉翁之意,但图一醉,又何关乎美人?

至若玉钗坠地,醉人固不关情,痴人亦不解情,解情者惟不痴不醉者。佛家说慧剑斩情丝,没有慧剑的人,只有任情丝缠绕,无止无尽了。所以非阮籍等绝慧的人,必不敢卧于妇侧,若换了个不痴不慧的人,不要说玉钗落地,仅睹背影,怕就要惹出万种情念。彼时彼刻,能言“幸在不痴不慧中”的,怕也只有亦痴亦慧的人吧!

五、慈悲筏济人出相思海

慈悲筏济人出相思海,恩爱梯接人下离恨天。

[译文]

以慈悲作筏,渡人出这相思形成的大海;以恩爱为梯子,接人走下这满布离恨的天空。

[评语]

相思而成海,其深广辽阔可知。既能成海,必无涸时,情泪所成,其味必苦,凡俗之躯,怎堪消磨,不如出之。

爱者与所爱,本是脓血聚,百年成白骨,到底何可爱?爱者与所爱,本是梦中影,梦过幻影空,到底谁可爱?爱者与所爱,如泡暂恋影,泡灭影散后,能爱又是谁?若能解此,相思海竭,离恨天尽,爱所爱空,无量悲现。若不解此,终不能出离恨天,慈悲出不得的,只有恩爱能下得了。恩爱梯不在离恨天下,却在有情人手中,有情人若不来,痴情人只好永远苦恼了。

六、花柳深藏淑女居

花柳深藏淑女居,何殊三千弱水;雨云不入襄王梦,空忆十二巫山。

[译文]

幽静而美好的女子,她的深闺锁在花丛柳荫的深处,就好像蓬莱之外三千里的弱水。有谁能渡?行云行雨的神女,不来襄王的梦里,就算空想巫山十二峰,又有什么用呢?

[评语]

弱水三千,非飞仙女不可渡,古代女子幽居深闺,对有情人而言,又何异于蓬莱仙居?花柳重重,围墙高锁,也只有魂梦可达了。若能入梦,倒也罢了,偏偏“云雨不入襄王梦”,便是梦也不得时,情何以堪?

蓬莱弱水,云雨巫山,毕竟是神话的产物。而今论情,又岂在围墙高锁?所谓弱水三千,无非是伊人胸怀,渡得渡不得,飞仙也难以逆料。情之为字,毕竟难以捉摸,即使神女入梦,终有醒时,醒来又能如何?

七、天若有情天亦老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译文]

黄叶会在无风时独自飘零,秋日虽不下雨,却总为云所覆盖而显得阴沉。天如果有感情,也会因情愁而日渐衰老,这种在心中无所附着的幽怨真是难以承受啊!回想旧日的欢乐,仿佛在梦中一般,更添人无限的愁绪,梦醒来后又要到何处找回往日的欢乐呢?

[评语]

天本无情,所以不老,人为情苦,如何不老?情愁便似黄叶无风自落,飘扫之不尽。去之不绝,更哪堪秋风频催,断人弦肠。梦里哪知身是客,恣情贪欢,哪晓得,无限欢情,翻作无穷苦因。

不能追寻,偏要追众,人情矛盾至此。往日欢乐,恰似一梦,而今才知,欢乐是苦。觉来却似未觉,午醉醒来,愁还未醒。未醒之际,辗转留连,如丝之未尽,如藕之未断,却是更深的梦了。天何不老?天本无梦。

八、吴妖小玉飞作烟

吴妖小玉飞作烟,越艳西施化为土。

[译文]

吴宫妖冶的小玉已经化作飞烟,就是越国美艳的西施也已成为尘土。

[评语]

为情而死,化作飞烟,韩重得心,终究不能得人;美艳倾国,终为尘土,夫差得人,到底不得其心,得人得心,于今看来,无非是飞烟尘土。

情爱的真相原是飞烟与尘土,一时风起,烟尘缠绕,一时风止,烟散尘落。但在烟尘弥漫中,却总要寻他千百度,任自己五指不辨,仍然紧抓伊人不放,如烟之逐尘,入尘之追烟。

韩童不为烟,必为尘,夫差不为尘。必为烟。如今在情爱中的,他日又哪能不为烟尘呢?情爱原是烟尘中事啊!

九、几条杨柳,沾来多少啼痕

几条杨柳,沾来多少啼痕;三叠阳关,唱彻古今离恨。

[译文]

几条柳枝,沾上了多少离人的泪水;反复的阳关曲,唱尽了古今分离时的幽怨。

[评语]

杨柳无情,离人自有情,杨柳无泪,离人自有泪。别情依依,更那堪春深,折柳送别,分不清是泪是雨。《诗》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但不知今日折柳送别,来日还能见否,怕只怕雨雪覆地,故人再不见,若问昔日杨柳,除非再寻送别时。

阳光三叠,教人休寻烦恼,举杯歌来,虽是强颜笑,不忍见干!《阳春白雪》中以“大石调”唱之:“渭城朝雨,一霎裹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缕柳色新;更洒遍客舍青青,千缕柳色新。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人生会少,自古功名富贵有定分,莫谴容仪瘦损。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恐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只恐怕西出阳关,眼前无故人。”虽说莫谴容仪瘦损,却已容仪瘦损,欢会之少,待到觉时,却只有劝余杯,含泪强欢。

一○、弄柳拈花,尽是销魂之处

弄绿绮之琴,焉得文君之听;濡彩毫之笔,难描京兆之眉;瞻云望月,无非凄怆之声;弄柳拈花,尽是销魂之处。

[译文]

拨弄着诉爱的琴,如何能得到像文君一般解音的女子来聆听?濡湿了画眉的彩笔,却难得到像张敞那般温柔恩爱的人儿,来为她画眉。抬头望见浮云明月,耳中所闻的无非是悲伤的声音,攀柳摘花,处处是魂梦无依的地方。

[评语]

琴名“绿绮”,所弹无非求凰之曲,惟有情人能解。“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知音难遇,情人难求,情人又是知音,岂非难上加难?情人若非知音,弹来又与谁听,不如没有的好。

为人画眉,所画是情非眉,若无情郎如张敞,画眉深浅谁与看?《子夜歌》云:“自从别欢来,奁器了不开;头乱不敢理,粉拂生黄衣。”只怕明镜照来容颜损,眉黛不肯解情愁。

何况明月偏照孤单影,又被浮云来遮掩,柳枝堪攀花堪折,芳华无人与共,却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怎不令人心神凄惋,魂魄傍徨。

一一、豆蔻不消心上恨

豆蔻不消心上恨,丁香空结雨中愁。

[译文]

少女心中的幽恨难解,为的是那丁香花在雨中徒然愁怨地开着。

[评语]

李伯玉《浣溪沙》云:“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丁香为结,已是不该轻负,更何况正是“娉娉弱弱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梦样年华。这般年龄,本是不该空解愁滋味,却为初春的气息所染,而对雨中空结的丁香生起气来。若是那人得知,怎忍轻负信约,辜负这无限春光?若是那人不知,则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雨中的丁香还是空自馆着同心结,这初来的恋情滋味,却是苦涩而难当啊!

一二、截住巫山不放云

填平湘岸都栽竹,截住巫山不放云。

[译文]

应将湘水的两岸填平,种满了斑竹,更应把巫山的云截下,永远都不放走。

[评语]

情语自是痴话,痴话听来会见情意真切。湘妃泪洒斑竹,有情人竟至于此。二妃之泪,实为天下有情人共流之泪,一死苍梧,一沉湘水,又岂舜与二妃如此?故天下有情人处,无竹不斑,便湘岸都栽下竹林,仍然挥洒不尽。

云岂可截?又是痴话。留云不如留梦,留梦实为留人,而人呢?不管留不留,总是不放,不放人,不放梦,连云也不放。不放又能奈何?截云留梦,只截得千丝雨,万丝愁。

一三、那忍重看娃鬓绿

那忍重看娃鬓绿终期一过客衫黄。

[译文]

哪忍在镜前反复地赏玩这青春的美貌和乌黑光亮的秀发,只希望能像小玉一般遇到黄衫的毫士,将那负情的人带回。

[评语]

在李十郎与霍小玉的传奇中,若非黄衫客强抱十郎至小玉寓所,小玉至死终不能再见负心郎一面,十郎的负情便成为当然的事。

然而相见争如不见。小玉含泪执手谓李生曰:“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我死之后,必为魔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情而至此,夫复何言?然而,“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黄衫客为小玉所伸者,是恨而不是情。娃鬓岂堪玩味,韶颜稚齿,无非是怨恨。

晏同叔《木兰花》云:“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时尽,只有相思无尽处。”识得此中苦,苦情人儿怎能不休?客衫虽黄,终非负心之人。

一四、千古空闺之感,顿令薄幸惊魂

幽情化而石立,怨风结而冢青;千古空闺之感,顿令薄幸惊魂。

[译文]

深情化为望夫石,幽风凝成坟上草,千古以来独守空闺的怨恨,真令负心的男子为之心惊。

[评语]

因情化石,虽令人惊,然而,便是双眼望出血泪,良人终不得归。陈陶《陇西行》:“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又如孟姜女哭杞梁,长城崩而白骨出,若此犹有寻处。至于薄幸如李十郎、陈世美者,就是望到天衰地毁,又有何益?便化作石,也会心碎为粉,随风吹去。

昭君自恃貌美,独不与韩延寿,遂不得见元帝。后匈奴来朝,上以昭君行,貌为后宫第一。帝悔之,穷按其事,韩延寿因而弃市。其实韩延寿弃市是多余的,怎知后宫就没有其他无怨的昭君呢?昭君出使匈奴,方为帝所省识,至于未和番的佳丽,难道就没有终生未见帝面者吗?由此看来,古来冢青何止笺笺少数。

一五、良缘易合,知己难投

良缘易合,红叶亦可为媒;知己难投,白壁未能获主。

[译文]

美满的姻缘容易结合时,即使是红叶都可以成为媒人;然而逢到知己难以投合时,即使抱着美玉,也难得到赏识的人。

[评语]

人世一切无非因缘而聚,缘尽而散,何况红叶为媒,流水相通。一颦一笑,莫非前定,一憎一恼,无非夙因。“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弃。”黛玉之还宝玉以一生之眼泪,情缘真是难偿,能明好了之理,红楼到底是梦。

抱壁而哭,岂只卞和?不刖足而刖心者,自古多矣!情之如璞玉,有谁能识?有情虽石亦为玉,无情虽玉亦为石,所以,荆山之哭,我不为也。

一六、蝶憩香风,尚多芳梦

蝶憩香风,尚多芳梦;鸟沾红雨,不任娇啼。

[译文]

当蝴蝶还能在春日的香风中憩息时,青春的梦境还是芬芳而美好的;一旦鸟的羽毛沾上吹落花瓣时,那时的啼声便凄切而不忍卒听了。

[评语]

蝶憩香风,青春无限,繁花似锦,心神已醉。然而,庄生梦蝶,何其短也,待得“雨横风狂三月暮”,耳际惟闻杜鹃泣血,回思初春景,真是芳梦,繁花与粉蝶,俱是造化欺。此时的心境只有“当时惘然”而已。

春光难留,却每为人所负,芳梦易寻,总是缠绵难尽。杜鹃不忍闻,掩耳不改春残景象,花落不堪看,遮不去万千情愁。毕竟要叹:“既知如今,何必当初。”

一七、无端饮却相思水

无端饮却相思水,不信相思想杀人。

[译文]

无缘无故地饮下了相思之水,不相信真会教人想念至死。

[评语]

多少事无理可说,无端识得那人,无端心系那人,无端饮下相思,无端自苦不已,一切都是无端的。有端之事尚有道理可循,尚有结尾可待,无端之事既无道理,又无结尾,岂不令人愁肠寸断。

偏偏当初不信,如今遍尝苦果。这种相思之水似酒非酒,饮之无解,才饮一滴,便要纠缠一生。而年少好奇,只当玩笑,一口饮尽,还称豪气。如今识得,泪眼婆娑,惟有说此水不好喝。

一八、多情成恋,薄命何嗟

陌上繁华,两岸春风轻柳絮;闺中寂寞,一窗夜雨瘦梨花。芳草归迟,青驹别易;多情成恋,薄命何嗟。要亦人各有心,非关女德善怨。

[译文]

路旁的花都已开遍,河畔的春风吹起柳絮,深闺中的寂寞,就如一夜风雨的梨花,使人迅速消瘦。骑着马儿分别是何等容易的事,但望断芳草路途,人儿却迟迟不归。就因为多情而致依依不舍,命运乖违嗟叹又有何用?因为人的心中各自怀有情意,并不是女人天生就善于怨恨啊!

[评语]

冯延已《鹊踏枝》:“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然而行云本是无心,却是人儿有意。无心则青驹易别,芳草归迟,有意则多情成恋,薄命何嗟!奈何以有意对无心,有情付无情,命薄又能奈何?

春愁如絮,不因风起,却因雨。情之为物,既是如此,女德又何必善怨?男德也未必不卒,要在有心无意耳!

一九、虚窗夜朗,明月不减故人

幽堂昼深,清风忽来好伴;虚窗夜朗,明月不减故人。

[译文]

幽静的厅堂,白昼显得特别深长,忽然吹来一阵清风,仿佛是我的友伴一般亲切。打开的窗子,显出夜色的清朗,明月的容颜,如同故人的情意一般丝毫不减。

[评语]

情之所寄,天地有情,风雅意发,清风亦为良伴。人间情意难尽,良朋益友终不能长久相随,此意惟有转托于清风,天涯与我相伴。

明月何其多情,夜夜来照窗前,仿佛故人容貌,一样对我开颜。明月照我也照他,天涯两人共一镜,夜夜当开床前窗,梦到广寒看看他。

二〇、初弹如珠后如缕

初弹如珠后如缕,一声两声落花雨;诉尽平生云水心,尽是春花秋月语。

[译文]

落花时节所下的雨,初打在花瓣上听来仿佛珠落玉盘,再听却是细丝不坠,似乎在倾诉一生如云似水的心情,听来无非都是良辰美时的情话。

[评语]

要能听得春花秋月语,必先识得如云似水心。云水心是落花雨,落花雨便是春花秋月语,但有几人识会得其中的含义呢?

曼殊大师《寄调笋人》诗:“禅心一任娥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其中“佛说原来怨是亲”一句,我不爱其悟,而怜其不悟。李义山《北菁萝》诗:“独敲初夜磐,闲倚一枝藤;时节微尘里,吾宁爱与憎!”此中已有云水之微悟。岂知义山为春蚕无题之语后犹复能为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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