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又说:“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惠,难矣哉!”孔子是一位教育大家,他心目中没有什么人不可教诲,独独对于这两种人便摇头叹气说到:难,难!可见人生一切毛病都有药可医,唯有无业游民,虽大圣人碰着他,也没有办法。
唐朝有一位百丈禅师,他常常用两句格言教训弟子,说道:“一日不做事,一日不吃饭。”他每日除上堂说法之外,还要自己扫地、搽桌子、洗衣服,直到八十岁,日日如此。有一会,他的门生想替他服务,把他本日应做的工悄悄地都做了。这位言行相顾的老禅师,老实不客气,那一天便绝对不吃饭。
我征引儒门、佛门这两段话,不外证明人人都要有正当职业,人人都要不断的劳作。倘若有人问我:“百行什么为先?万恶什么为首?”我便一点不迟疑答道:“百行业为先,万恶懒为首。”没有职业的懒人,简直就是社会上的蛀米虫,简直是“掠夺别人勤劳结果”的盗贼。我们对于这种人,是要彻底讨伐,万不能容赦的。
第一要敬业。敬字为古圣贤教人做人最简易、直捷的法门,可惜被后来有些人说的太精微,倒变的不适实用了。唯有朱子解释的最好,他说:“主一无适便是敬。”用现在话讲,凡做一件事,便忠于一件事,将全副精力集中到这事上头,一点不旁骛,便是敬。业有什么可敬呢?为什么该敬呢?人类一面为生活而劳动,一面也是为劳动而生活。人类既不是上帝特地制来充当消化面包的机器,自然该个人因自己的地位和才力,认定一件事去做。凡可以明为一件事的,其性质都是可敬。当大总统是一件事,拉黄包车也是一件事。事的名称,从俗人眼里看来,有高下;事的性质,从学理上解剖起来,并没有高下。只要当大总统的人,信得过我可以当大总统才去当,实实在在把总统当做一件正经事来做;拉黄包车的人,信得过我可以拉黄包车才去拉,实实在在把拉车当做正经事来做,便是人生合理的生活。这叫做职业的神圣。凡职业没有不是神圣的,所以凡职业没有不是可敬的。惟其如此,所以我们对于各种职业,没有什么分别拣择。总之,人生在世,是要天天劳作的。劳作便是功德,不劳作便是罪恶。至于我该做哪一种劳作,全看我的才能如何,境地如何。因自己的才能、境地,做一种劳作做到圆满,便是天地间第一等人。
怎样才能把一种劳作做到圆满呢?唯一的秘诀就是忠实,忠实从心理上打出来便是敬。《庄子》记佝偻丈人承蜩的故事,说道:“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吾蜩(tiao)翼之知。”凡做一件事,便把这件事看做我的生命,无论别的什么好处,到底不肯牺牲我现在的事来和他交换。我信的过我当木匠的做成一张好桌子,和你们当政治家的建设成一个共和国家同一价值;我信得过我当挑粪的把马桶收拾的干净,和你们当军人的打仗一支压境的敌军同一价值。大家同是替社会做事,你不必羡慕我,我不必羡慕你。怕的是我这件事做的不妥当,便对不起这一天里头所吃的饭。所以我做这件事的时候,丝毫不肯分心到事外。曾文正说:“坐这山,望那山,一事无成。”……一个人对于自己的职业不敬,从学理方面说,便是亵渎职业之神圣;从事实方面说,一定把事情做糟了,结果自己害自己。所以敬业主义,于人生最为重要,又于人生最为有利。庄子说:“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孔子说:“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我说的敬业,不外这些道理。
第二要乐业。“做工好苦啊!”这种叹气的声音,无论何人都会常在嘴边流露出来。但我要问他:“做工苦,难道不做工就不苦吗?”今日大热天气,我在这里喊破喉咙来讲,诸君扯直耳朵来听,有些人看着我们好苦;反过来,倘若我们去赌钱去吃酒,还不是一样在淘神费力?难道又不苦?须知苦乐全在主观的心❤,不在客观的事。人生从出胎的那一秒钟起到咽气的那一秒钟止,除了睡觉以外,总不能把四肢、五官都搁起不用。只要一用,不是淘神,就是费力,劳苦总是免不掉的。会打算盘的人,只有从劳苦中找出快乐来。我想天下第一等苦人,莫过于无业游民,终日闲游浪荡,不知把自己的身子和心❤摆在那里才好。他们的日子真难过。第二等苦人,便是厌恶自己本业的人,这件事分明不能不做,却满肚子里不愿意做。不愿意做逃的了吗?到底不能。结果还是皱着眉头、哭丧着脸去做。这啊是专门自己替自己开玩笑吗?我老实告诉你一句话:“凡职业都是有趣味的,只要你肯继续做下去,趣味自然会发生。”为什么呢?第一,因为凡一件职业,总有许多层累、曲折,尚能深入其中,看它变化、进展的状态,最为亲切有味。第二,因为每一职业的成就,离不开奋斗;一步一步奋斗下去,从刻苦中得快乐,快乐的分量加增。第三,职业性质,常常要和同业的人比较并进,好像球赛一样,因竞胜而得快乐。第四,专心做一职业时,把许多游思、妄想杜绝了,省却无限闲烦恼。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人生门能从自己职业中领略出趣味,生活才有价值。孔子自述生平,说道:“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这种生活,真算的人类理想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