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应不识全诗(一句话表达缘分已尽)
有人说是苏轼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确实是一首令人读之肝肠寸断的词。苏轼把自己对亡妻的思念用一个浪漫主义的梦传达,感情真挚,字字泣泪。
其实在北宋时期,还有另外一首词,以现实主义风格书写了另一番感天动地的深情怀念,和苏轼《江城子》并称悼亡词双璧。
这首词就是北宋词人贺铸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贺铸的妻子姓赵,是皇室宗亲赵克彰的女儿,家世显赫。
他却只是个出生在卫州(今河南卫辉市)的没落的官二代,还生得奇丑,陆游曾直截了当地说他“状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
所以他还有一个外号,名叫贺鬼头。
赵氏与贺铸的结合,没有惊天动地的曲折爱恋,却充满着细水长流的柔情。
千金小姐下嫁,她不介意贺铸的颜值,也不怨贺铸没有给自己优渥的生活,还十分贤良体贴地照顾着他的一切。
因为她爱他的豪侠气概,也爱他的不随波逐流。
贺铸对于妻子也是十分疼惜。依照惯例,当时的官员若是遇上调动,往往会选择把家眷放在老家侍奉双亲,但不管贺铸走到哪,他都会时常把妻子带在身边。
仕途不顺,生活的艰难试炼出了夫妻俩的深厚感情,那是一份休戚与共、荣辱共享的真爱。
公元1099年,那一年47岁的贺铸寄居苏州。没想到的是,妻子竟然因病撇下他撒手而去。
“少年夫妻老来伴”,从此以后,同甘共苦已经有几十年光景的夫妻俩天人永隔。
宋徽宗大观二年(1108年),贺铸再次回到苏州阊门(苏州古城西门)。
同样是“十年生死两茫茫”。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本来熟悉的街头巷尾,唯有他孑然独立。此时的光景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单单只是“物是人非”,而是万事皆非。
词人顿感失去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位朝夕陪伴的枕边人,而是整个世界。“万事皆非”是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怅然。
于是他写下了《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同来何事不同归。
你既然是同我一起比翼而来的,为何不能等我和你一同归去,而要先撇下我独留于世呢?这是词人对已经逝去妻子霸道的责备质问,也是对于命运的质问。
情到深处,有时就是那么不讲道理。正是这种“满心而发,肆口而成”的不理智让整首词更显得悲怆动人。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寒霜无情地抹去了梧桐叶,树心已经半空,就如同词人被掏空了一半的心。
梧桐本是作琴的上好材料,它见证了夫妻俩的琴瑟相和。可此时的梧桐树已经枯叶凋零只剩下半条命。简单几个字背后是那些无法再重来的美好和生命有终的无奈。
鸳鸯本是佳偶的象征,可是池中的那对白头鸳鸯怎么如今也变得形单影只了呢?这一切都令词人感到孤寂和绝望。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汉乐府《长歌行》里开篇首句即是“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它所传达的是一片万物争光辉的盎然。
但是贺铸在这仅仅用了“人生短暂”这一层意思来升华词境。
原上草,露初晞。它所描绘的是太阳还没有升起,那原野上青草叶尖的露珠,转眼就消逝不见的惋惜。
词句到了这里,已经把个人伤感暂且搁置,而进入到了人生皆如白驹过隙的喟叹。
紧接着,从原野,到旧栖新垅,贺铸在这里运用了类似“镜头平移”的写法。
到了此处,一个在里头,一个在外头。纵使阴阳相隔,伸手只能摸到那一抔黄土,依然隔不断那份深层的爱意。
人生在世,最终都是要“尘归尘,土归土。”想到这里,贺铸似乎决定要说服自己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了。
突然词人的镜头一转,回到家里,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看着空空的床,悲伤如决堤的浪滔滔不绝地奔涌过来。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尾句,这首词的情绪被骤然推向了一个高潮。
窗外雨淅淅沥沥,孤枕难眠。每一滴都重重地敲打着独卧人的心事。一遍又一遍,一滴又一滴。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躺在熟悉的床上,手不自觉地伸到旁边,想要去拥抱那一个人。然而,身边已然空空。能触及的只有冷冷的空气,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一刻,心也空空。无边的寂寥像潮水一般淹没过来。
抬头,想要寻找一处岸。
却望见那烛光在透窗而过的风中一闪一闪,为什么它再也结不出灯花,只有晶莹的泪花默默地绽?
恍惚间,终于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柔顺的发丝披散而下,纤弱的身姿正埋头一针一线地缝补着那件已经穿破了多次仍然舍不得丢的皮衣。
词人欣喜地坐起来,忙唤妻子的小名。
可是,一切都是幻影······
苏轼怀念亡妻,是先写“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再来一个空镜头增加意蕴。
到了贺铸这里,他是先把情绪集聚,再到尾句一起倾泻而出。
古语有云:睹物思人,触景生情。当那个最亲近的人去了,哪里都是她的影子。
“补衣服”这不是什么卿卿我我的浪漫,而是专属于相伴数十年的老夫老妻的一种“好好过日子”的温情。
老夫老妻的爱已经无需多言,一个平常的动作便足以把爱嵌入骨髓,渗透进每一个细胞。
赵氏作为皇族宗室千金,愿意与他共苦。这份珍贵的爱都凝聚到了“补衣服”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情态里。
每一针,每一线都是绵密的情。而今人去床空,又怎能不令词人肝肠寸断。
妻子在世时,词人还曾专门为她补衣服的情景写过一首《问内》:
庚伏厌蒸暑,细君弄针缕。
乌绨百结裘,茹茧加弥补。
劳问汝何为,经营特先期。
妇工乃我职,一日安敢堕。
尝闻古俚语,君子毋见嗤。
瘿女将有行,始求然艾医。
须衣待僵冻,何异斯人痴。
蕉葛此时好,冰霜非所宜。
“还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妻子就是坐在这个床头为我缝补冬日的皮衣。我问她为何要这么着急,妻子告诉我说,‘如果一个女人脖子上长了一个包,等到出嫁前再去看大夫,那还来得及吗?’
她总是这么勤劳并且懂得未雨绸缪,要是没有她,我本困苦的日子还指不定会过成什么样呢! ”
纵有贤妻如她,可是如今呢?还有谁能挑灯为我夜补衣呢!
古有言:“大音希声”“大巧不工”。“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这简简单单14个字,用最质朴的细节传达了最深的爱。这也正是不少读者喜欢它更甚于苏轼《江城子》的地方。
而且,赵氏去世的时候,贺铸四十九岁。再找一个枕边人对于他一个已经出名的大词人来说,本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他并没有再续娶,而是选择了一个人反复咀嚼思念长达二十多年,直到离世。
正如《东邪西毒》里所言:“当你不能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一曲哀歌,唱到人心碎。
古往今来,爱情似乎只属于青春,人们会对老去和永远的失去有一种天然的抗拒心。但是又有谁能拒绝这一切呢!
与其失去后黯然噬魂,不如及早珍惜,趁一切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