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民歌《木兰诗》以南北朝时期北方长期的民族战争为背景,讲述了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的传奇故事,塑造了一位刚毅勇敢、纯真善良集于一身的女性形象。用金戈铁马的战争映衬这位奇特女子内心的细腻情愫,是《木兰诗》最为动人之处。
这首长篇叙事诗从木兰决心代父从军写起,至其回归故乡结束,中间是漫长的军旅生涯,征战十载,行程万里,刀光剑影,惊心动魄。对于构成木兰十年生活主要内容的战争,诗歌着墨不多,而是推向背景,一带而过;战争给木兰带来人生的两次重大转折,她在转折关头的主动选择,才是诗歌描写的重点所在。这两次选择,概括来说,就是对战争的投入与淡出,同时也是其女儿身份的背离与回归。
围绕木兰的两次选择,整首诗划分为六个环节:决定从军(16句)→出征准备(4句)→奔赴前线(8句)→十年征战(6句)→却赏还乡(14句)→重着红妆(10句)。这六个环节在顺承之中蕴含回复与照应,形成结构上的对称性;剪裁上则明显表现出重两头、轻中间的特点。结构的自然巧妙,笔墨的浓淡适宜,是这首以战争为题材的民歌能够成功刻画木兰亦柔亦刚性格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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唧唧复唧唧,
木兰当户织。
不闻机杼声,
惟闻女叹息。
木兰是以一位当机织布的平凡女子形象出场的,还有她深沉的叹息之声。她不是在思念远人,不是在回忆往事,压在她心头的,是突如而来的战争给家庭造成的困境。“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四句诗以问答体形式,句句突出一个“女”字,是对木兰在家庭关系中的定位,亦是对其女儿身份的强调。面对战争,她毅然做出违背女儿本性的抉择:“从此替爷征”。
她的女儿身份,从此被包藏在一身戎装之下;她的温柔本性,惟有在夜暮时分方才悄然流露。描写万里行军的八句诗使用相同句式,变换的只是地点与声音:“不闻爷娘唤女声”,重复出现的这句诗朴素直接,是留恋,是牵挂,是思念;“爷娘唤女”的日常生活场面,亦补写出木兰平日在爷娘面前娇痴的女儿之态。“但闻”二字,一下子跳接到眼前现实,暗夜中包围着木兰的,只有异乡寂寞的水声与燕山胡骑的嘶鸣,这种以景衬情的写法,更传达出木兰内心的凄凉。
木兰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命运终于向她露出灿然微笑。面对赏赐,她却放弃功名,平静地做出人生中的又一次重大抉择:“送儿还故乡”。
木兰还乡,不是以战斗英雄的身份,而是作为普通家庭之一员。诗歌并未正面描写木兰荣归故里的表现,而是掉转笔锋,极力渲染家人的兴奋与喜悦:“爷娘闻女来”,出郭远迎;“阿姊闻妹来”,盛妆打扮;“阿弟闻姊来”,杀猪宰羊。以木兰为核心的一系列亲属称谓的集中使用,正是木兰终于回到温暖家庭的怀抱、最终恢复女儿本性的最佳表达方式。
木兰出于亲情考虑而被迫做出的角色转换以及最终的回归,是这首诗的魅力所在;两次角色转换之处笔法相似,相映成趣: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这是写木兰置马,实现女儿到战士的转变。四个方位,四个“买”字,透露出木兰一旦下定决心、立刻付诸行动的坚强性格,以及有条不紊、干练爽快的办事能力。
“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这是写木兰理妆,完成战士到女儿的转变。开、坐、脱、着、理、贴,六个动作连贯娴熟,四个“我”字,传达出木兰终于可以恢复本来面目的喜悦与从容。
配合故事情节发展、人物情绪变化,这首叙事诗的用韵也不断转换:木兰忧愁叹息之时,连用唧、织、息、思、忆等仄声韵,韵脚繁密,几乎一句一顿,造成一种压抑沉重的感觉;决心已定,置马出征,就转用鞯、鞭、边、溅等平声韵字,表现出木兰动作的干练与行军的迅急;却赏还乡、恢复红妆等情节,则连用堂、强、郎、乡、将、妆、羊、床、裳、黄、惶、郎等韵字,渲染一派欢快、热烈、明朗的气氛。民歌用韵出于自然,却能与人物性格塑造融为完美和谐的整体,这也是《木兰诗》千百年来烩炙人口的原因之一吧。
《木兰诗》的相关背景
《木兰诗》,又名《木兰辞》《木兰歌》,是北朝民歌中最为杰出的作品。最早著录于陈代释智匠所编《古今乐录》的“梁鼓角横吹曲”(原是在马上演奏的一种军乐,因为演奏的乐器有鼓有号角,所以叫“鼓角横吹曲”),属于战争一类,宋人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亦收录此诗。
木兰应该实有其人,代父从军,亦必实有其事,但是史书没有为这位奇女子留下任何记载,智匠收录《木兰诗》时,已有“木兰不知名”之语。关于木兰的姓氏、籍贯、身世,百嘴纷纭,莫衷一是。将《木兰诗》提供的线索与南北朝时期的历史进行对照,大致可以确定以下两点:
一、木兰不是汉人。诗言“天子坐明堂”,又言“可汗问所欲”,天子、可汗自是一人。“可汗”本是胡人对首领的称呼,可汗、天子混用,说明这是一个尚未完全汉化的北方民族。这个民族全民皆兵,崇尚武力,就连普通妇女也熟谙弓马,善长骑射。据此推断,木兰是鲜卑族人,生活在公元五世纪的北魏时期。
天子坐明堂
鲜卑族是我国境内古老的少数民族,其远祖发祥于大兴安岭的大鲜卑山,后来逐渐南下西迁。三国以后,其势力范围已及黄河以北的所有地区,并且建立了众多的政权。公元四世纪初,鲜卑族拓拔部在今山西北部、内蒙古一带建立政权,后为前秦苻坚所灭。公元383年淝水之战后,苻坚势力瓦解,拓拔圭乘机于386年重建政权,解散了拓跋鲜卑原有的部落组织,定居农耕,迁都平城,于398年改称魏,史称北魏(386—534年)。
鲜卑族原是一个生活在马背上的民族,逐水草而居,不论男女,皆以放牧牛羊、驰骋射猎为事。进入中原地区后,生活环境发生变化,与汉民族农业文明逐渐融合。木兰就生活在一个汉化了的鲜卑族家庭中,他们定居在颇为繁华的城镇里,以耕织为业,却依然延续着本民族熟谙弓马、善长骑射的传统。惟其如此,木兰才能够在家庭面临困境之时毅然挺身而出,女扮男装,征战万里,立下赫赫战功。这需要过硬的真本事,不是单凭坚强的意志与家庭责任感就能够办得到的。
二、木兰参加的是北魏对柔然的战争。柔然,中国古代北方民族名,与鲜卑同源。四世纪中叶起自称柔然,附属于鲜卑族拓拔部,北魏太武帝改用音近而有贬义的“蠕蠕”称呼之。柔然居穹庐毡帐,逐水草畜牧,是一个强大的游牧民族。五世纪初,首领社伦迁居漠北,合并邻近各部组成联盟,称为丘豆伐可汗,控制的区域东西五千里,南北三千里,土地广阔,势力强大,成为北魏在塞外的劲敌。柔然夏季分散部众畜牧,秋季马匹肥壮,就背寒向暖,进入北魏境内,夺取所需粮食和物资。
魏太武帝在位期间,曾经七次率军分道进攻柔然。始光元年(424年)八月,明元帝病死,柔然可汗大檀见有机可乘,率骑兵6万攻占云中盛乐宫,太武帝拓跋焘亲自抵御,被柔然骑兵包围五十余重。始兴四年(427年)七月,柔然乘拓跋焘亲征夏国、国内空虚的时机,再次出兵进犯云中。神康二年(429年)四月,拓跋焘亲率数万骑兵,舍弃辎重,轻骑前进,渡过戈壁大沙漠,攻打柔然可汗庭,以报前仇。大檀大败西走,部落四散,太武帝沿栗水西进,过汉将窦宪故垒,驻军兔园水(土拉河),分兵追击,北过燕然山(杭爱山)。太武帝以后,文成帝和文献帝在位时间不长,也都曾亲自统兵出征柔然,双方互有胜负。
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就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产生的。《木兰诗》中“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指的就是柔然大举寇边、北魏紧急征兵应战之事。木兰的行军路线纪实性很强,她“朝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次日“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黑山即杀虎山,在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东南,离黄河不远。木兰所在部队由南向北急行,亦可证明是为了迎战来自北方的入侵;木兰听到的“燕山胡骑鸣啾啾”,正是柔然战马的嘶鸣之声。据《南齐书·芮芮虏传》称:太和三年(497),“芮芮主发三十万骑南侵,去平城七百里。魏拒守不敢战,芮芮主于燕然山纵猎而归。”(芮芮,即柔然之异译,是南齐对柔的称呼)由此可知,“燕山”是指燕然山,是柔然进犯北魏必经之地。
也就是说,《木兰诗》反映的是公元五世纪北方民族融合进程中鲜卑族内部的战争,木兰的行为是千百万拓跋鲜卑民族成员的举动,是在屡行民族成员必须的义务。“木兰是女郎”,才是使她有别于普通战士的根本原因。鲜卑民族的勇武性格,在这位巾帼英雄身上得到集中的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