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地说,我很担心自己终于有一天会想不起她——我的母亲。因为最近愈感她的存在于我的记忆真的很神秘,而我又越发地有兴趣从早已支离破碎的情节里使她在我的大脑里得到复原,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曾一直以为我的母亲是一个这样的人:一个转身就可以把她忘记。有些印象仍无法抹却,打个比喻吧,倘家中有美酒一杯的话,她可以眼睁睁看着父亲喝到最后一滴却毫不理会我们在一旁馋的抓耳挠腮,唯父亲乃真爱,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最最鲜明的印象,迄此不曾掉颜色。
母亲弥留前已经不能记起看望她的人究竟是谁,更有一年或多的时光陷于昏睡,便须想办法刺激她醒来。最常用且也效果最佳的办法就是趴在母亲的耳畔发力呼唤她,如被听见的话便看见她睁开眼睛,有时一双,时而却只有或左或右的一只,母亲的眼睛属细小的那种,未知何故但总让我觉得她笑起来却很好看,遗憾的是自从她陷入那种昏睡后我便再也不曾见过,当然也不曾见过别的表情在她的脸上得到展现。
母亲谓谁?此事令我纠结了很多年,迄今仍无解,曾无数次问自己,我到底爱不爱她,可这个问题每经提出却都像投入大海的石子,从未予我消息。颇为期待然而每次俱以我的沮丧为收获,长此以来倒也不觉为意了,当然,我的心里剧烈地活动又复归于平静——剧烈而又平静,这样的循环只有自己才了解。终于让自己用另外的方式去感觉母亲的存在了,起先总会让我想到她做的一道菜。
母亲的善于治厨应在我们都参加了工作吧?应该是,猜想不错的话,那时的母亲才开始舍得买菜。母亲有两道菜的味道迄今让我念念不忘:一道是红烧猪爪,另一道是熏鱼。两道菜俱见功夫,完全符合浓油酱赤之要义。
猪手炖于极烂,便须慢火,更得耐心予以支持,两者缺一不可,其实还有一种顶顶重要的心思:便是母亲很期待我们对她的厨艺提出表扬。每会被她问我们猪手是否好啃,乃否油而不腻?如若得到肯定便会见母亲笑靥展于她的脸上,不甚灿烂,却真的看来有趣,此际忆来仍感母亲很憨,那样的笑可谓朴实。这盘炖猪手如果被她加了黄豆则更能令我眼睛放光,只是每被母亲劝阻,她告诉我,多吃是物会使我的消化增添负担。
她做的熏鱼之好吃也让我想念不已。最好的鱼片以“草包”为佳,那是一种呈圆柱形的鱼,生活在淡水,而又以取材于大者为佳,想来颇有道理,鱼大则它的刺也粗,便易于被我们的舌头“梳”出来,那么我们的喉咙就不会轻易被扎了。做熏鱼的关键在于氽,氽的关键则在于对油温的掌控,油太沸则易焦,火力小的话则费时也不能让激发鱼肉的香。氽鱼的过程倘顺利的话则还有件要紧事,若调汁失败的话便会“全盘皆输”,便须咸甜得当,酱油和姜末也要适量,而这份配料表却只有母亲才知道,遗憾的是她却从未想到过告诉我们,未得亲传,想必母亲也有她的苦衷,怕我们嫌她烦吧?
每想再见母亲,如今却只有付诸挂在墙上的照片了,同她四目交集,感觉有点奇怪,总觉得她仍气息尚存,why?的确非常想念她在病中时予我的那些耳光了,总觉得她的施力很智慧,高高地举起,却又总是轻轻地放下。
2021.1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