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过白玉兰,朋友们便认为我喜爱白玉兰。我写过松柏,朋友们便认为我喜爱松柏。我写过雀梅,朋友们便认为我喜爱雀梅。后我又写了南竹,朋友们便认为我喜爱竹子……其实这些对也不对;我爱自然万物,爱各种植物。如果偏要我说独爱哪一种植物,我真没有特别偏爱的,因为都是生命,平等于地球上,不应该因为人之偏爱而有高低贵贱之分。
可为人类食用,或其姿态于人类审美而言美丽,又或其不易于培植就高贵?
其种群繁殖茂盛,或人类不能食用,或其姿态于人类审美而言平庸就低贱?
如果是这样,身为地球主宰者的人类,未免过于自私且武断。
朋友来我家做客,都喜欢窝在我的客厅和书房,而不愿呆在我的花园。我问友人为何不到花园品茗聊天?友人说,我的花园过于奔放、潦草,其言下之意就是我的花园没有打理,根本不像花园,草木太过凌乱就像坐在草堆里一样,不够“赏心悦目”。还有不见外的朋友打趣说我不像文人,文人标配“梅兰竹菊”四君子,一君不见,一园子都是“阿阿叉叉”的草,还有葡萄藤和那颗大铁树都长到室内了,这种风水格局也真是令人“高山仰止”。
是的,我愿意为树木“理发”而不愿给它们做“截肢手术”,我愿意为花草“挪窝”而不愿意把它们“斩草除根”。草木有了适当的生长空间,又有了我的庇护,长着长着,就长室内来了。但即便是长在了室内,葡萄藤下用膳,铁树针叶下把谈,这又有何不好呢?人与自然万物融为一体,其乐融融也。
万物皆有灵性,有了我这样通其灵性的主人,一棵小草不知缘由地长到了我二楼书房的窗旁。这是一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草了,功香姨搞卫生没注意到它,小儿恩恩来书房翻箱倒柜找乐子没注意到它,而我也是某晚看雨,不经意地瞄了窗角一眼,看见一小撮翠绿。它在雨中,细长的五片针叶上挂着雨珠,室外的灯光照在上面闪闪发亮,偶尔有风吹来,它甩动着叶片显得精神抖擞。啊,一棵小草!也不知道它长了多久。
小草虽没有玫瑰的芬芳、竹子的挺拔、松柏的苍劲、睡莲的“出淤泥而不染”、梅花的“香自苦寒来”、梧桐落叶时的浪漫、雨后梨花的凄美,但这棵普通的小草,在植物界,就像我们每个普通人在人群中一样,亦是平等的生命。它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出现在我窗前是冥冥中的注定。我也不除它,它也不扰我,就这么静静地陪着我,看我写作,听我念书,伴我听歌发呆……
从此以后,我的心灵在窗角又多了一个归处。
夏日炎炎,小草偶尔焉软,我便洒几滴水,第二天它又生机勃勃地矗立在那里,像个哨兵;到了秋天,它开始枯黄,浇水也无济于事,我顺应自然规律,默默地用心送着这位朋友重新融于自然;隆冬腊月,它已不在了,剩下我一人,看着窗角的一小团草垛子发呆:小草死了吗?
没有小草的陪伴,我独自度过了漫长的冬季,也渐渐习惯了没有小草的日子,不再去窗角寻找这位老朋友的身影。直到立春,天气开始转暖,花园里开始出现生机。我回到书房,再次向窗角的草跺望去——生机!小草长出了一根尖尖芽,翠绿翠绿的,旁边还零星冒着一些针尖般细小的红色叶头。小草没有死!再次见到阔别多日的老朋友,我看到了生命的顽强和希望。于是我和它一如往常一样,读书、写作、听歌、发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小草陪伴我整整四个春夏秋冬。
去年端午看完龙舟赛,我回到家,发现花园变得“整整齐齐”,园中的花草树木皆有新鲜的断口。我大吃一惊,捉来我那笨婆娘钰杰质问:“发生了什么?”
“树根草根都长墙上去了,花坛都裂了,要浸水的。”她得意洋洋地指着桌上的“凶器”——那把崭新的树剪,“早说了花园要打理,你看,现在多漂亮!”
“漂亮个屁,你这个刽子手!”我指着她的鼻子大骂。
她不以为然:“你的书房也给你收拾了,书乱堆,搞得生活不能自理一样。”
书房!我大惊失色,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赶忙冲到二楼。
果然,窗户抹得干干净净,窗角也像打靶场一样空空荡荡。
“他呢?!”我吼道。
“弹钢琴去了,”钰杰瘪瘪嘴,惶恐道,“又画了你的书?”
“我不是说恩恩,我是说那棵草呢?”我指着窗角。
“哦,铲了呗。你说你书房都长草了,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铲了?!我陷落在沙发,脑海一片空白,看着空荡荡的窗角,心里留下了一块疤。
小草,你我缘分已尽,永别了!不可否认地,万事万物终有它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归宿,宇宙这台大机器的程序早已设定如此。但你还是值得的,最起码我关心过你,记录了你,会有更多人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棵对我意义重大的小草。
然而,春去冬来,斗转星移,苍茫大地上的其他小草,又有谁会注意到呢?甚至百年、千年之后,又有谁在意我们每个人都曾经生活在这个地球上呢?
小草,知足吧!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