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父亲有张照片,他在秦皇岛,身后是辽阔的水域,看起来平静,可能有些迷离。那是他生命最后两年了。不知道去出差呢还是专门去看海。他拼命呼唤大海。
他并没有在海水浴场游泳。我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老实说,还当真从不知道父亲是不是旱鸭子,我猜想应该不会,老家祠堂旁边就有条河。当然小河沟和大海又不能同日而语,何况那是秦皇岛,时不时就会使人联想起历史来,比如“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又比如“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往事越千年……”这些历史舞台上伟大人物那种气势我们如何会学得来。朱家尖沙滩不见魏武挥鞭,换了人间倒是真的。借景寓情,扑腾海浪那点儿热闹,海风吹拂。在舟山群岛旅行,早都闻惯了大海特殊的气息。比如沈家门是渔港,那边腥味更浓。
坐公交车去朱家尖的,我买门票进去,海岸线魅力无穷,宽阔海面和大片赏心悦目白色沙滩迎面扑来,那些树可能是别处移来栽的,间杂小巧玲珑建筑物。沙滩上分散开、成堆拥挤着许多人。有游客玩水。
拍照的人更多,听水边有女孩尖叫。帅气男孩健康、充满了无穷无尽精力。海边布置许多沙雕,那些沙雕精美,造型逼真,大多数是属于写实生义风格。有个男孩子伸手指去摸沙雕,毕竟是沙的,我害怕不经碰,把心抽紧了。结果是一场虚惊。
震耳欲聋的海浪,还有音乐,配合流动的人群,吵吵嚷嚷,仿佛奏响浪漫协奏曲。
有对牵手度密月新娘新娘。我左边是庆贺金婚的和他们朋友,边拍照,还起哄。右手沙滩上坐个花季少女,被阳光簇拥,她凝望大海方向,可能看得更远,他在想什么呢?一小群年轻人像疯子那样彼此追打,他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是累。还有花白头发父母推着个轮椅,轮椅上坐的估计是他们儿子,腿怎么啦?是先天性残疾,脊髓灰质炎后遗症,又或者不幸出了车祸。有这样精心照料的父亲,希望小伙有一天可以重新站起来。轮椅上的男孩看着没有抑郁症,眼睛大大的,眉毛浓浓的,鼻子特别美,轮廓从父亲脸上也轻易看得出来。沙滩上轮椅不好走,我问需不需要帮忙,他母亲说:“我们不再朝前走了。谢谢!”坐沙滩上的母亲在鼓励学步幼童,估计不满两岁孩子有点不敢迈脚。
“沙太软了,他害怕。”我笑说。
年轻妈妈冲我笑。“是的!”她说。沙滩上摔跤也关系不大。我专程来海边玩沙。
我是千里迢迢从高原飞来舟山群岛看大海的。那个年轻妈妈带着她的儿子来沙滩上锻炼胆子。我想在海边体会海的宽广。
有个一米八左右小伙,才二十六岁,就癌晚期了。他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世界这么大,如此美好,他对大海说还不想告别。
也许我是不抱着任何目的那种人。希望日子平淡,到处随便走走看看。人生本来就是大半辈子在不断行走,我们不是生活在革命或传教士时代,用不着刻意为什么守候。不断找什么留意过的风景告别。我找人少的沙滩坐,轻轻闭上眼睛,听海浪相互拥挤,彼此拍打,一个钟头沉默不语。
噢,亲爱的阳光!那个患癌症男孩可能也并不需要外人鼓励。他一直都在战场。他告诉我喉咙痛,嘴角也痛,没办法大口吃饭。鼻子里干涩,身体乏力。活着就好!
海沙在阳光中闪耀着光芒。我一直朝远处走,想拣一个贝壳。我在沙滩上为什么突然伤心,患癌男孩反而给了我一番鼓励。
我过去多次梦见海,有些埋怨大海阻隔,埋怨浪涛和翻卷的灰白色泡沫。恨这沙滩上人多,恨太阳过会儿就命中注定会掉下去。我想起了爸爸,现在早都天人永隔,二十六年了,秦皇岛那张可能是他最后的照片,背景也是我身边这样灰蒙蒙大海。
我未来漫长岁月,可能会梦到朱家尖的沙滩,梦到那些阳光少年,这有推轮椅带残疾儿子旅行夫妇,梦到教孩子炼胆的母亲。更会梦到轮椅上或患癌勇敢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