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陈寅恪曾说过:“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蒋勋先生则说:“今天大企业的职场人,每天回到家,应该有一个宋代的空间给他。”高晓松在一次访谈节目中说:“给我十次穿越机会,我都要去宋朝”。
无论是有口皆碑的《知否》,还是豆瓣高分的《清平乐》,这些经典的影视剧,无一例外都是宋朝的故事。因为影视剧的深入人心,宋朝的美学逐渐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可是真正能表现宋朝的,让你了解宋朝的,并不是这些活跃在荧幕上的人物形象和文化视野,而是跃然于纸上的文化艺术和“一代文学”的宋词。
宋朝,是中国古代人文精神的巅峰,宋朝也是一个崇尚风雅的时代。从皇室贵族到普通百姓,宋朝的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诗意。
除了那个时代的文学巨匠苏轼外,宋代涌现出了不胜枚举的一代代文豪,他们不仅精通绘画、音乐、书法,更擅长于擅长诗词歌赋,他们在艺术领域取得了斐然的成就。
宋徽宗《听琴图》
宋词既可以是黄钟大吕声中的汪洋恣肆与横放般的酣畅淋漓;也可以是含蓄委婉、韵味十足的抒情美文;也可以是佳期如梦、柔情似水的缠绵悱恻;还可以是“飞红万点愁如海”、“载不动,许多愁”般划破时空的一抹闲愁与哀怨。
独具一格的宋词,是宋代文人的智慧精华,也是诗词长河中奔涌的浪花,星空中璀璨的星星。尤其是在现在人们生活节奏加快的时代里,读宋词,领略宋词的意境,会让人拥有难得的平和心态和独特气场,能够让你具有别样的气质,“腹有诗书气自华”正是这个道理。
宋词犹如一块绚丽芬芳的占地广阔的花圃,而宋代词人犹如一年四季在花圃中展现高超技艺的园艺师。他们在园圃中耕耘、浇灌、设计,迎接春天的第一抹花香,他们轻嗅着芬芳馥郁,他们赞叹枝头的万紫千红。
闲暇时光,他们荡舟于“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荷花池塘,在“藕花深处”笙歌饮宴,他们感慨于一叶知秋,他们沉浸在春华秋实,他们也在秋收冬藏的美好季节里围炉夜话,亦或将笑声沉浸在一杯杯新酿的绿蚁酒中。
他们吟风弄月,赏雪咏梅,园圃中一年四季的美景在园艺师的双手中璀璨绚烂,一年四季的花香与快乐也流淌在他们的笔端。
在绚丽芬芳的宋词花圃与浩如烟海的园艺师词人中,有这样一位词人,他叫陈与义,在初秋的一天里,谱写了一首《虞美人》词调的荷花词,因为对荷花浓淡相宜的描摹,浑然一体的情景与叙事,成为蜚声词坛的名篇。
这首词行文意境清旷,抑扬跌宕,情寓景中,耐人寻味,在虚虚实实的描写中刻画了词人乐观旷达的自我形象,原词如下:
扁舟三日秋塘路,平度荷花去。病夫因病得来游,更值满川微雨洗新秋。
去年长恨拏舟晚,空见残荷满。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繁花相送过青墩。
原词的一段小序如实地记录了这首词创作的来龙去脉:
余甲寅岁自春官出守湖州。秋杪,道中荷花无复存者。乙卯岁,自琐闼以病得请奉祠,卜居青墩镇。立秋后三日行。舟之前后如朝霞相映,望之不断也。以长短句记之。
原来陈与义创作这首词的时候,还有这样一个小故事:词人在去年从礼部侍郎的任上调任到湖州担任知州,他上任的时候已是深秋时节,途中经过江南水乡,但是他看见荷塘里的荷花都已枯萎,那种“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象,他没有看到,这给词人着实留下了很多的遗憾。
第二年,他因病加之一些政见上原因,随即回到临安,写了一份辞职信,辞去了湖州知州,以显谟阁直学士的身份提举江州太平观。这其实算得上是一份闲职,但是湖州的风景却让词人产生了在这里长期居住下去的想法。
陈与义书影题跋像
“天高地阔、欲往观之”是词人此时此地的想法,如果说现在流行于网络的话来说就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于是他计划到风景宜人的青墩长期居住,在立秋的第三天,他便踏上了前往青墩的路程,舟行水上,一路上引入眼帘的则是一望无际的盛开的荷花美景。他去年没能看到的美景,词人心心念念的荷花时至今日才大饱眼福,于是他就写下了这首词。甲寅岁为宋高宗绍兴四年(1134),乙卯岁为宋高宗绍兴五年。
青墩是一个小镇,宋时的青墩也就是现在的乌镇,位于今天的浙江省嘉兴市桐乡市。乌镇在宋代属于湖州,在湖州之南,乘船从湖州出发只需要两三个小时就到了。
乌镇素有“中国最后的枕水人家”之誉和“鱼米之乡、丝绸之府”之称,乌镇气候温暖湿润,雨水丰沛,日照充足,是一个非常宜居的地方,也难怪陈与义选择在这里居住。
乌镇印象
词的上上片所写的便是词人从南宋首都临安回到青墩时沿途所见所感,内容与小序中的记载完全一致。
从临安到乌镇,一路上水光山色,使人应接不暇。词人不写两岸低垂的绿柳,不写两岸的稻香与丰收,偏偏抓住池塘里的荷花尽情地描绘、尽情地赞美,这除了出于自己的爱好以及去年为看到荷花的遗憾之外,还因为时间恰好在立秋后的第三天。
因为虽然已经立秋,但是荷花呈现出来的景象全然还是生命最旺盛的时刻的景象:那是挨挨挤挤的碧绿的荷叶,是娇艳欲滴的红的别开生面的荷花,这是荷花最富于季节的特征。
“秋塘”二字点明季节和时间,“平度”二字,写出了舟行的平稳,这既能看出词人用语的精练准确,又能看出词人闲适愉悦的心情。
从临安到青墩,大约三日的行程,最佳的选择就是水路。词人一路行舟,沿途的风景尽收眼底,他伫立在船头,观赏眼前的风景。
这一道道的旖旎的风景又渐次消失在词人的身后,看风景的同时,两岸的风景也似乎在偷偷地看词人,这是多好的意境啊!词人不禁这样想道:人生不就是一场旅途吗?旅途中的风景和看风景的心情不正是最重要的吗?
入秋才三天,风景明显还是那么美好,全然没有了去年乘船时两岸萧瑟的秋景。小船在开满荷花的水面上滑行,词人伫立在船头看风景。
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这境界有多美!词人或许会产生“优哉游哉,吾将终老乎其间”的念头。
词人在临安住了多时,都市的喧嚣,政务的纷繁,人际的应酬,这一切不仅使他感到厌倦,也让他的心情烦闷不已。
但是此刻的词人早已将这一切抛在了脑后,因为自他辞掉官职以后,从临安出来,船行水上,眼前所见的是让他感到无比亲切的自然风光,池塘、河畔里荷花盛开,更是让他心胸舒畅。
这不正印证了“无官一身轻”那句老话吗?尤其是他面对眼前如画的风景时,清新与自然的两岸风光荡涤了词人的心灵,都市的喧嚣、纷繁的政务以及工作中遇到的烦恼惆怅顿时烟消云散。
在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中,词人的心情也格外好起来,因此他情不自禁地吟唱道:“病夫因病得来游,更值满川风雨洗新秋。”
词人自称“病夫”,其实不是真正患病在身。词人吟咏而出的 “因病得来游”,明显带着自嘲口气。在词人眼中,这样美丽的景色,在以往因为工作的牵绊,是没有机会领略的,这样的机会错过了一次又一次。
而这次因为辞掉工作,机缘巧合之下看到了因为雨水的冲刷而变得更加清新的风景,这是平日里根本看不到的自然景色,这对词人来说反倒是一种不错的精神慰藉,是一种因祸得福的说辞。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在某种层面上,就是对词人此行最好的注脚。
下片中,词人不再赞咏眼前的风景,他的思绪随着眼前的风景回到了过去。说是过去,其实并不是那么遥远的事情,其实就是令词人心心念念的去年的湖州之行。
他去年出知湖州,路过此处的光景,那是“道中荷花无复存者”的萧瑟景象。而今年再次途径此处,便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出现在眼前的是另一番境界,此次行船的目的地是乌镇,一路上都是繁花似锦的美景。
荷花掩映在碧绿的叶中,荷花是娇艳似火的红,荷叶是一碧如洗的清新,大自然用它神奇的双手将红与绿的色彩调到了恰到好处的比例,给人带来了极致的舒适的感觉,也给行舟江上的词人带来了赏心悦目的视觉享受和心灵体验。
因为去年是秋末登舟,途中所见,唯有败叶残荷。一个“空”字与前面的“长恨”相呼应,表达了词人心中无限惆怅与遗憾,从词的情感线索和情感的发展来看,出现了明显的跌宕,情感体验也更加强烈了起来。
而这也正是词作的高明之处,如果按照一般的叙事方法,下片的词意应该紧承上片,采取平铺直叙的方法。这样的话,词意便索然无味了,很明显,词人采用了“一笔荡开”的写法,先回忆去年历历在目的场景,让词意波澜顿生。
“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繁花相送过青墩”二句,词人又从回忆的思绪走了出来,他又将笔墨触及到今年的乌镇之行,这又与上片的脉络层次衔接在一起,从词的情感线索和情感的发展来看,又是跌宕之后的上升。
欲扬先抑,在这一跌一扬之中,词人眼前的欢欣喜悦与过往的惆怅遗憾交融在一起,内心的情感愈发的真实,眼前的喜悦就显得愈发的珍贵了。
词人在委婉曲折的叙说中,将眼前的美景与辞职之后的闲适心情徐徐道来。这样静静地听着词人诉说心迹,真的就是一首沁人心脾的乐曲。
说这首词“情寓景中”,是不无道理的,因为上片中的前二句词人着墨于景色的描摹,后二句是词人情不自禁的感慨,主要是抒情。
如果细细品味后两句的话,“病夫因病得来游”兼有抒情的况味,“更值满川微雨洗新秋”着重写景,试想词人伫立在船头的情景:
濛濛细雨洒向河面,洒向秋塘上的荷花,也洒向词人的船篷,江面升腾起的烟雾将人与景都笼罩了起来,江上微雨朦胧的图景又自带朦胧的诗意,景色确实带有朦胧诗意。
“更值”二字用得到位、传神,一下子就把词人的感情浇注了进来,仿佛这细雨也洒向词人的心头。细雨带来的诗意流进了词人的四肢百骸,让词人顿时产生了无法言说的轻松与舒畅。
词的下片,也是一句抒情,一句写景,结尾“一路繁花相送到青墩”一句,更是把词人舟行江上目之所及的两岸风景与内心的呼之欲出的新月之情融合到了一起。
为什么说是呼之欲出的喜悦呢?因为随着舟船的行进,词人与乌镇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乌镇是词人向往的地方,那里气候温润,景色优美,江南鱼米水乡该有的一切在乌镇都能看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乌镇是词人魂牵梦萦的地方,是词人的梦里水乡。
吴冠中·《江南水乡》
盛开的荷花是无声的,荷花更不会对词人表达只言片语,但此刻,也正是这接天的碧绿的荷叶与红的别开生面的荷花把词人一路相送到乌镇。词人用拟人化的方法形容荷花的绵延,这是词人爱极了的口吻,可见,他是有多爱这眼前的荷花。
当然,话说回来,词为情而作,景为情而设,景与情似乎很难割舍开来,这正是王国维所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的精彩表述。
读这首词的时候,尤其是最后两句,潜意识中自然会联想到李白《早发白帝城》中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白的这首诗写的是从白帝城到江陵一天之内的行程情况,主要突出舟行轻快,也反映了李白心情的轻快。最后两句既是写景,又是比兴,既是个人心情的表达,又是人生经验的总结,诗人因物兴感,诗作精妙无伦。
比较陈与义与李白在作品中的情感,所不同的是:一个是写“一路繁花”,一个是写“两岸猿声”,但是欢欣之情都是跃然纸上的,都是对即将达到旅程目的地的欣喜。
陈与义的荷花词在艺术结构上很讲究匀整对称,讲究情景搭配、浓淡相宜;词意跌宕起伏,行文意境清旷,情寓景中,耐人寻味,尤其是词人对梦里水乡乌镇的期待之情真实感人、沁人心脾。
穿插在词中的词人那乐观旷达的自我形象真实生动,这样优美的词作意境正是宋代文人的精神港湾,是跃然于纸上的宋代文化艺术和“一代文学”宋词的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