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段时间在网上买了一套《王阳明全集》,天冷了听着落叶敲窗之声闲下来翻阅一下聊以消遣寂寞,当翻到王阳明在朝廷因仗义执言被太监刘瑾廷杖被贬谪贵州龙场写的《何陋轩记》的时候,似有所感。唐刘禹锡在“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也曾写过忧愤明志的《陋室铭》,想必王阳明写《何陋轩记》时的心境与刘禹锡是相通的,这些彪炳千秋的雄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那个天生不凡的王阳明,母亲怀胎十四个月乘云而诞,五岁尚口不能言被一僧点化随思如泉涌,十一岁能提笔作诗,十二岁便能与老师应对“读书做圣贤”、十五岁少年意气打马扬鞭出居庸关逐胡儿骑射、十七岁大婚之夜离经叛道与铁柱宫道长彻夜谈天说地,慌得家人四处寻找。
二十八岁进士及第、三十五岁仗义执言惹怒刘瑾廷杖被贬龙场蛮荒困顿之地、三十七岁于困苦逆旅之时大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史称“龙场悟道”、三十八岁开始“知行合一”之旨讲学、穆孔晖、黄绾、徐爱、钱德洪等几十人受业,讲学内容由弟子徐爱记录整理,后世名为《传习录》。
四十五岁文人将兵开始军旅生涯,四十八岁四十三天气定神闲平定宁王之乱、五十岁居南昌开倡"致良知"之教,五十五岁在绍兴系统讲授心学理论。
五十七岁二月在梧州平定思田之乱,七月破八寨、断藤峡之乱、期间拜谒伏波将军庙,视为同道,十一月启程返家,二十九日辰时 (公元1529年1月9日8时)许,病逝于江西南安府大庾县青龙铺码头舟上,门人周积等人陪伴,留下一句“此心光明,亦复何言”便撒手西归。王阳明先生一生光明磊落"立德、立功、立言",乃“真三不朽”之完人!
《古文观止》收录了王阳明先生的《何陋轩记》,读起来虽没有唐刘禹锡的《陋室铭》脍炙人口,但我也非常喜欢膜拜先生居蛮荒之地的淡然安之若素的莫大境界。
昔孔子欲居九夷,人以为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守仁以罪谪龙场,龙场古夷蔡之外,于今为要绥,而习类尚因其故。人皆以予自上国往,将陋其地,弗能居也。
而予处之旬月,安而乐之,求其所谓甚陋者而莫得。独其结题鸟言,山栖羝服,无轩裳宫室之观,文仪揖让之缛,然此犹淳庞质素之遗焉。盖古之时,法制未备,则有然矣,不得以为陋也。
夫爱憎面背,乱白黝丹,浚奸穷黠,外良而中螫,诸夏盖不免焉。若是而彬郁其容,宋甫鲁掖,折旋矩矱,将无为陋乎?夷之人乃不能此,其好言恶詈,直情率遂,则有矣。世徒以其言辞物采之眇而陋之,吾不谓然也。
始予至,无室以止,居于丛棘之间,则郁也;迁于东峰,就石穴而居之,又阴以湿。龙场之民,老稚日来视,予喜不予陋,益予比。予尝圃于丛棘之右,民谓予之乐之也,相与伐木阁之材,就其地为轩以居予。
予因而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列堂阶,办室奥,琴编图史,讲诵游适之道略具,学士之来游者,亦稍稍而集。于是人之及吾轩者,若观于通都焉,而予亦忘予之居夷也。因名之曰 "何陋",以信孔子之言。
嗟夫!诸夏之盛,其典章礼乐,历圣修而传之,夷不能有也,则谓之陋固宜;于后蔑道德而专法令,搜抉钩絷之术穷,而狡匿谲诈,无所不至,浑朴尽矣!
夷之民,方若未琢之璞,未绳之木,虽粗砺顽梗,而椎斧尚有施也,安可以陋之?斯孔子所为欲居也欤?虽然,典章文物,则亦胡可以无讲?今夷之俗,崇巫而事鬼,渎礼而任情,不中不节,卒未免于陋之名,则亦不讲于是耳。然此无损于其质也。诚有君子而居焉,其化之也盖易。而予非其人也,记之以俟来者。
王阳明先生的《何陋轩记》,用白话文翻译过来虽缺少了一些耐以咀嚼的回味,为了便于理解也不方便画蛇添足。
先前先贤孔子要在九夷之地居住,别人都认为那里鄙陋蛮荒。老夫子却欣然地说:“如果是君子居住在那里,又有什么鄙陋的呢?”
我王守仁因罪被贬龙场,龙场在夷蔡之外属于边远地区,人们都以为我来自京城,一定也会嫌弃这里简陋,不能居住;然而我在此地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却也很安乐,并没有发现他们所说的简陋落后。
只是这里的人们,结发于额头、说话似鸟语、住在深山里、穿着羊皮做的衣服。没有华丽的车子,没有高大的房子,也没有繁文缛节,然而这是一种质朴、淳厚的古代遗风,并不能说是落后啊。
如果是外表文质彬彬,穿戴着礼仪之邦的服饰,遵守规矩法度,就不鄙陋落后了吗?夷地的人们却不这样,他们好骂人,说粗话,但性情率真、淳朴。世人只是因为他们的言辞粗鄙,就认为他们落后,我不以为然
我刚来的时候,没有房子居住。住在丛棘之中,则非常阻滞不粘;后来迁到东峰,就着石洞住下,却又阴暗潮湿。龙场的人民,老老少少每天都来看望我,他们很高兴,并不轻视我,渐渐亲近我。我曾在丛棘的旁边开园种菜,人们认为我喜欢那个地方,纷纷帮我砍伐木材,就着那块地搭建起一座房子让我居住。
我在房子周边种上桧柏竹子,又栽上芍药等花卉,砌好堂前的台阶,置办好室内的房间,摆上琴书和图册史书,讲学诵书游乐之道大略具备了,来交往的文人学士,也慢慢聚集增多了。于是到我房子中的人,十分随便好像来到了四通八达的都市,而我也忘记了我是住在远夷之地。于是给房子取名为“何陋轩”,来证明孔老夫子的话,十分正确。
是呀!华夏兴盛,那些典章礼乐,经过圣贤的修订而流传下来,蛮夷之地不能传播得到,那么因此称之为“陋”固然可以;此后中原华夏轻贱道德而专注于法令,搜罗延揽的办法无不用其极,人们狡猾奸诈,无所不为,浑朴的品质消失殆尽!而夷地的人民,正好像没有雕琢的璞玉,没有经过墨线量直和加工的原木,虽然粗朴固执,可是还有待于锤子斧头的雕琢加工完善啊,怎么能够认为他们鄙陋无知呢?这也许正是孔子想要迁居到九夷之地的原因吗?虽然这样,但是典章文化怎么可以不宣讲呢?现在夷地的风俗,崇尚巫术,敬奉鬼神,轻慢礼仪,放任情感,偏离正道,不合礼节,所以最终不免于鄙陋的名声,自然也就没有教化的原因了。然而这对他们浑朴的本质并没有损害,如果有君子住到这里来开始教化他们大概很容易吧。可是我不是那种能担此重任的君子,因此写下这篇“记”,用以等待将来有德之人。
我去过贵州,可惜无缘到龙场拜谒阳明先生的遗迹,也无法追随先生侍读左右,只好读先生的著作聊以追思先生。由《何陋轩记》上溯到弟子三千的孔老夫子,我们都是他老人家的学生,一代又一代的仁人志士都在传承着老夫子的学术思想,无论我们走多远在哪里,无论富贵穷通,只要有一颗平淡的心就会“君子居之,何陋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