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千秋佳作

感悟百味人生

水龙吟

宋·苏轼

露寒烟冷蒹葭老，天外征鸿寥唳。

银河秋晚，长门灯悄，一声初至。

应念潇湘，岸遥人静，水多菰米。

乍望极平田，徘徊欲下，依前被、风惊起。

须信衡阳万里，有谁家、锦书遥寄？

万重云外，斜行横阵，才疏又缀。

仙掌月明，石头城下，影摇寒水。

念征衣未捣，佳人拂杵，有盈盈泪。

苏轼这首《水龙吟》属于宋词中一个极其特殊的类别，称为“隐（檃）括词”。

“隐（檃）括”原本写作“檃栝”，本义是指古代工匠用来矫正木材弯曲的器具，由此引申出“矫正”之义，后来又指对原有的文章或著作进行剪裁或改写。

用“隐括”之法进行文学创作，起源不详。《全唐诗》收录一首署名“同谷子”的《五子之歌》，据说是晚唐隐士根据《尚书》所载《五子之歌》改编而成的讽喻诗，是把先秦时期古奥的四言诗改编成唐代流行的七言诗，已经具有隐括的性质。

至于以“隐括”之法填词，在苏轼之前，北宋著名词人晏几道有一首《临江仙》，词的上片是对中唐诗人张籍《赠王建》诗的改写；曾经和苏轼一起参加科举考试但是年纪比苏轼大了二十几岁的刘几，创作了三首《梅花曲》，是把王安石三首咏梅花的七言律诗逐一改编成词，并且标明“以介父三诗度曲” ，可见当时已经出现将诗歌改为词体以便演唱的风气。这种“以诗度曲”的作法，已经具有隐括词的文体形态，不过晏几道和刘几应该都没有使用“櫽括”这个术语。

明确使用“隐括”指称这种改编行为的人，是苏轼。

苏轼在黄州建起雪堂后，有位名叫董毅夫的朋友非常欣赏，表示要搬来和他做邻居。苏轼很高兴，就把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改编成可以演唱的《哨遍》，送给董毅夫，并在序言中明确说“取《归去来》词，稍加隐括，使就声律”。

苏轼的另一位朋友章质夫家中有位善弹琵琶的歌女，请苏轼写一首琵琶词，苏轼就把韩愈《听颖师弹琴》诗改编成《水调歌头》词赠送给她，也在序言中说“特取退之词，稍加隐括，使就声律”。

这是目前可见苏轼两次明确使用“隐括”一词，而且说明“隐括”的目的，是为了使不能演唱的诗文合乎声律，以便于演唱。因此，历来都把苏轼视为开宋代隐括词风气之先的人。

这首《水龙吟》是苏轼隐括晚唐诗人杜牧的《早雁》诗而成，原诗如下：

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

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

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

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

杜牧的《早雁》是一首咏物诗，诗中说：仲秋时节，塞外的胡人张弓射箭，雁群惊飞云外，四散逃命，哀鸣连连。孤雁的身影掠过明月照耀的承露仙掌，几声鸣叫传到烛灯暗淡的长门宫前。大雁应该知道，纷乱众多的胡人骑兵仍在北方游荡，怎能随着春风一一回返家园？所以，就莫要嫌弃潇湘一带人烟稀少，那里的水中多生菰米、岸上长满青苔，可以免受伤害，免于饥寒。

苏轼的《水龙吟》主要以杜牧这首《早雁》诗为隐括对象，又从唐人郑谷、吴融等人的咏雁诗中汲取意象，刻画出寂寞征雁的形象，因此在明代汲古阁刊刻的《东坡词》中，就直接标注了“咏雁”的题目。

词的上片，写秋夜北雁南飞。首句“露寒烟冷蒹葭老，天外征鸿寥唳”，隐括《早雁》首联“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写秋夜鸿雁哀鸣飞翔的景象。不过，苏轼借用了《诗经》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千古名句，起笔就写露水寒凉、暮烟清冷、芦苇衰瑟枯黄， 使得《早雁》诗中“秋半”这一抽象的时间概念，具象化为极富感染力的深秋图景。“寥唳”形容鸿雁的叫声凄清高远，是古代咏雁诗中习用的词汇，南朝谢惠连有“寥唳度云雁”的诗句 ，中唐钱起《送征雁》诗中则说“秋空万里净，嘹唳独南征” ，都可能曾为苏轼提供参考。

“银河秋晚，长门灯悄（qiǎo），一声初至” ，隐括《早雁》第四句“长门灯暗数声来”。长门宫是汉代离宫，位于长安城东南，由汉武帝的姑姑馆陶大长公主刘嫖（piāo）的私家园林改建而成。刘嫖的女儿陈阿娇原为汉武帝的皇后，后来失宠被废，退居长门宫，“长门”遂成为冷宫的代名词。在杜牧诗中，“长门灯暗”与“仙掌月明”相对出现，一代雄主追求永生，幽宫怨妇渴望爱情。苏轼词此处单写长门宫，在银河闪耀的秋夜，寂寞幽宫灯光暗淡，一声雁叫恰在此时传来，让无眠之人为之心惊，更添哀怨。

“应念潇湘，岸遥人静，水多菰米”，隐括《早雁》尾联“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都是想像大雁迁徙到南方之后安宁丰足的生活状况。“潇湘”是湘江及其支流潇水的并称，二水在今天湖南省南部的永州境内交汇，向北流经衡阳，注入洞庭湖，古人遂以“潇湘”代指湖南南部地区，认为是北雁南飞的目的地，所谓“秋风起边雁，一一向潇湘”。

“乍望极平田，徘徊欲下，依前被、风惊起”则是大雁迁飞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它在高空中突然看见视线尽头闪现出平坦的田野，于是往返回旋，想要降落下来略作休息，却又像从前一样，一阵风声吹过，让它惊恐不已，重又飞向高空。这一情景并未出现在杜牧《早雁》诗中，是苏轼根据“惊飞四散”而补写的细节，极为传神地表现出大雁受到强烈惊吓、极度谨慎戒备的状态，可谓传神之笔。

下片首句“须信衡阳万里，有谁家、锦书遥寄”，承接大雁克服疲倦、不停歇地向南迁飞的场景，又引入了鸿雁传书的故事。

据《汉书•苏武传》记载，苏武受汉武帝派遣，出使匈奴。匈奴单于百般诱降不成，将其扣留，迁到荒无人烟的北海一带放牧，长达十九年，并向汉朝诡称苏武已经死了。苏武的副使常惠让汉使对单于说，汉家天子在上林苑中射中一只大雁，雁腿上系有帛书，说苏武在一片沼泽之中。单于被揭穿谎言，只好放苏武回国。这就是大雁传书典故的由来。

“锦书”一事见于《晋书•列女传》，说的是十六国时前秦才女苏蕙以五色锦线织成回文旋图诗，寄给丈夫诉说恋情，宛转循环，皆成诗篇，赏心悦目，艳绝千古 。

这两个与书信相关的典故都充满浪漫传奇色彩，为古代诗人所习用；由于两位主人公恰巧都是苏姓人物，更为苏轼乐于使用，并在这首词中融合为南飞鸿雁遥寄锦书的意象，李清照“云中谁寄锦书来”的名句或许就来源于此。

值得注意的是“须信”二字，是正面描写鸿雁的心理，它鼓励自己必须坚信万里之外的衡阳是理想的栖息之地，一定要坚持飞到那里。而就在这种为了生存的艰苦飞行中，它还能想着不得团聚的征人思妇，愿意替他们寄送一封诉说思念、问候平安的家信。这种温柔与悲悯，是杜牧《早雁》诗中所没有的。

“万重云外，斜行横阵，才疏又缀”和“仙掌月明，石头城下，影摇寒水”，是由六组四字句排列而成的两个长句群，整整齐齐，连绵不断，仿佛有意通过形式，展示一场无声无尽的飞行：雁群在重重叠叠的云层上飞行，时而排成“人”字斜行，时而排成“一”字横阵，刚刚疏散，旋又连缀。沐浴着秋月明亮的光辉，它们飞过承接露水的铜人仙掌，飞过荒凉寂寞的石头城下，雁影摇动在寒冷的江水之中。除了隐括杜牧《早雁》中“仙掌月明孤影过”的诗句，苏轼应该借鉴了晚唐诗人郑谷咏雁诗中“石头城下波摇影，星子湾西云间行”的诗句。

《水龙吟》词最后一个长句“念征衣未捣，佳人拂杵，有盈盈泪”，仍然是写鸿雁的所见所感：它们飞越人间，看到思妇惦念远行人的冬衣还未捣好，趁着月色拂杵调砧，晶莹的泪水润湿她们美丽的脸庞。

秋月、塞雁、思妇、砧杵，是唐宋诗词中表达思乡念远情绪的经典意象组合，比如敦煌曲子中就有《捣衣声》，曲中唱道：“良人去，住边庭。三载长征。万家砧杵捣衣声。坐寒更，添玉漏，懒频听。向深闺远闻雁悲鸣。”杜牧原诗着力刻画惊飞的早雁，苏轼的隐括之作则以相当篇幅的笔墨描写人间情感，这是他在运用隐括之法的过程中，对原作最明显的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