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新”年。过年了,吃穿用度都要添置新的,寓意万象更新,一切从新开始。
一进腊月门,父亲就一趟趟赶集。这集添几个盘碗一把筷子,那集请副烛台一对香炉,下一集狠狠心扛回一领“红席”,那种区别于“白席”的较精细的紫红竹篾席,是用竹的最外皮编织的,结实耐用,还带着棋盘子、山字的图案,色泽红亮,预示着往后的日子红红火火。跟来自天然、纯手工制作的物件纷纷匿形一样,不知什么时候,竹篾席渐渐为人造革“席”所取代。父亲失落了一阵儿,不过他很快喜欢上这种新式“席”了,细软光滑,那艳丽多彩的花色多喜气!衣服鞋帽更要置办齐备,辛劳了一年,也图个好彩头,大人孩子,从头到脚、里里外外,一定要换上新的。年根儿了,要置很多好吃的存起来,整块的大肉来一块,挑几样鱼,菜也得拎回几捆,水果糕点、烟酒糖茶都要备足。腊月里真是花钱如流水,穷日子,富年,唯有过年,农家人才能奢侈一把。苦拼一年,俭省一年,似乎只为了过一个体面的年。
最重头的一集是买鞭炮香火和春联。香火要持久燃烧不折不断的,鞭炮要响头多响声大的,寓意一年的顺达昌盛红火。父亲买鞭炮,身后总跟个小尾巴,早年是大哥,后来是小侄儿,有孩子吵着闹着巴望着,鞭炮才买得够劲。整套的对联要揭回来。流水线生产的春联,味道寡淡了些,但更齐备、更光彩夺目了。除了大门屋门贴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园”“财源滚滚随春到,喜气洋洋伴福来”“春回大地,万象更新”“家和业旺,国泰民安”的对联,还有一大叠方方正正的“福”字,一叠小贴,正名叫“春条”的:贴堂屋正北的“新年大吉”,贴炕墙上的“抬头见喜”、大门口对面墙上的“出门见喜”;贴箱子的“衣锦千箱”,贴粮缸的“年年有余”,贴水缸的“川流不息”;甚至还有贴猪圈的“肥猪满圈”。更有天地牌的小联:“天地之大也,鬼神其盛乎!”人间最齐备的祝福,最虔敬的心情,都在这红光闪耀的春联中了。
年的气氛,在父亲的出出进进中,一点点累积起来。
新年的气氛,也是母亲忙出来的。年过得好不好,够不够味,主要取决于主妇的忙碌筹备。小年后,母亲就要紧锣密鼓地准备各种吃食了。应和着大家怀旧的胃口,母亲把地瓜干煮了,用擀面杖轧碎。过去豆包包得多,是要拿地瓜干去村口的碾子上碾的,现在手续简省了。面面的细碎地瓜干拌上煮烂了的豆子,豇豆、绿豆、菜豆、红豆和白糖,用白面皮包起来,甜甜香香的豆包就成了。年糕一定要包一锅,年糕年糕,年年登高,让日子好到不能再好。黍米的、糯米的馅儿甜得粘嘴,也寓意来年的日子甜甜蜜蜜。馒头要蒸几锅。摆供的“光头”馒头,圆溜溜的,不加什么装饰,是敬天地祖宗的。栆饽饽,有五个衔着红枣的鼻子,鼻子要捏得端正才好呢。栆饽饽是供奉灶王爷的。刺猬头龙身寓意“升”与“顺”的“神虫”,小头大肚寓意钱粮富足的升与斗,要做上两对,供在正北。最后还要蒸两锅自家人吃的馒头,这时候可以松口气了,也可以简省一些揉的工夫,反正自家吃,做得稍稍粗糙些不碍事。
万事俱备了!腊月二十八九,父亲左端详右端详,把红彤彤的对联端正地贴到大门上。各间墙壁上、箱柜缸上、猪圈鸡舍、大门口贴了大大小小的“福”字和各种配套的小贴。母亲在墙上贴了她最爱的胖娃娃闹春的年画,在窗上贴了亲手剪的“喜鹊闹梅”的大红窗花,每年的新春都是她这样召唤来的。
家里家外,红火一片。新年踏着五彩祥云,伴着袅袅仙乐,款款而来。母亲的叮咛,如期在儿孙的耳边响起:“过年了,万不能争吵哦,一吵就得一年!”“小孩子要犯个错,切莫怪罪!过了年再说!”“煮饺子,煮破的得说,挣了!挣了!”……总之是禁忌多多,注意事项一二三五九十若干,尤其是大年夜。母亲说一遍,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我们诺诺连声,心里不以为然。被叮咛得多了,慢慢感觉到真有神灵在我们的头顶飞来飞去,不由得肃然端然起来,话不怎么敢说了。
父亲的叮咛要远一些,从进入腊月门就开始了。他一般这样开头,或者加这样的后缀:“年关了”。这是嘱咐我们万事小心谨慎、万事做周全的意思,比如,早点回去吧,别走黑路,年关了(注意安全);在家少闹腾,年关了(家庭要和睦);年关了(要赶吉利哦),糟心事先搁搁,过了年再说……等等。年关,饱含着老辈人对生活美满、诸事顺遂的祈愿。
拼了一年,用上几乎一辈子的生活智慧,父辈们合力,咿呀呀推开新年沉重的大门,走进新春的欢喜和幸福里去。
除夕中午,是农家人隆重而热闹的一个迎接新年的时刻。母亲忙乎了一上午,煎炸蒸煮,炒熘煸拌,十八般武艺全用上了,丰盛的菜肴终于摆上桌了:鸡鸭鱼肉,自不必说。大块猪肉炖白菜豆腐粉条,一定得来上一大钵子。山珍海味,吃起来不够劲,吸溜吸溜扒上一碗庄户人的菜,扒得鼻尖上冒热汗,这一餐饭才吃得实落,肚肠里才热乎熨帖。不管什么时候,家常菜最随庄户人的脾性,最体贴庄户人的肠胃。
挂家谱、摆供的事情,父亲也张罗好了。一鸡二鱼三合菜,合菜,就是杂合菜。再加两碗可心的菜。菜碗上要搭上青头:油菜覆顶,竹签扎进菜心,另一头挑个枣子山楂。油菜,有财;绿顶上点点红,仍然取义来年的日子红红火火。
放鞭炮、上香发纸,拜祖宗、祭天地。一家人挤在炕上,敞开吃喝。
下午,母亲指挥着,大家七手八脚包饺子。傍黑,父亲在大门口搁一捆草,院子里也撒落一些,这是给祖宗喂马的。门口再搁根粗木棍,是拴马桩。无论世事怎么变化,老祖宗总是骑马而来,有古意,多好。小时候我常常忍不住跑到门外去看,远处似有哒哒的马蹄声,不由得又期待又有些惊惧。晚上亲朋好友汇聚一处喝小酒、打扑克、看春晚,守岁。一年里忙忙碌碌,唯有这个时刻能够停下来,小聚、尽欢。
星火交映,夜已深,吉时到。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三百头的呐,红红的鞭炮皮在闪闪的火光里满天飞,把沟壑纵横的老脸照得红光满面,小孩子的笑闹像一串串盛放的春花。鞭炮皮落地,铺成门前的红毯。不出十五主人是不去打扫的,这红毯的有无、厚薄,是一家人的脸面。如果恰逢春雪,蓬松莹洁的薄雪映着一地红,有多吉祥有多美!堂屋里,火烛燃起来了,呼啦哗啦跳动的火苗映着新请的家谱,香烟袅袅,向先祖传达子孙安康和乐幸福的消息。热炕头上,香香的豆腐煮鱼(“都福”,年年有“余”)、黄豆芽(金环子)摆上了。元宝样的饺子腾腾冒着热气,小孩子咬开一个,哇啦哇啦叫:“吃到小银子啦!”大年夜的饺子,有些是包上了硬币、大枣、栗子、红糖的,讨个彩头,添些喜庆。饭毕,儿孙给长辈问好、磕头,长辈分发压岁钱,家家户户吉祥如意,其乐融融!
别家的、邻村的鞭炮还在噼噼啪啪地响,橘色火光映小窗。
山影在鞭炮声里飘荡,海在星光下粼粼荡漾。
吃过饺子,不出五服的本家小辈要走年,问好磕头看望长辈。长辈们摆上茶水、糖果和各种干果、水果,期待着儿孙们一拨拨入门。就像地里的庄稼一拨拨长成,儿孙们葱葱茏茏地长起来了,看得心里那个喜呀!于是笑哈哈地回礼、赐福,还要送割得动耳朵的挺括括的新钱给年幼的小辈压岁呢。初一早晨继续走年送福纳福,这时候走街串户的多是女人们,她们一年里似乎只有这一天,有心思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得空到本家走一走,看一看。接下来的几天,平辈的也可聚会拉话打扑克,这几天不用干活,干活是不吉利的:年三十一接年到送年期间都不能倒浑水了,会让福流走的,女人们这几天就不用总是洗洗刷刷的了;初一干活,注定要忙活一辈子,就踏踏实实耍着吧。还有诸如哪天不好动剪子,哪天不能动针线之类。老百姓有办法给自己放几天假。年后头几天,大家安安生生地享清闲,走亲戚。一直到正月十五,可以不必忙着去干大活。
年是喘息休整,也是期待希望。春意,在人们的说笑玩闹中走来了,立春就在眼前了,松动的泥土,融化的雪水,青青的麦苗,金黄的迎春,鼓胀的柳芽,写成了一个“春”字的横竖撇捺和缤纷五彩。锄头锨䦆闪着锃亮的光,犁铧按捺不住向前奔走的力量,针线也在笸箩里窜跳尖叫了,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带着人们虔诚的祈福和闪闪发光的新的希翼。这境况,引得幸运的人血脉贲张恨不得马上大干一场,而让不幸的人忽略了苦难和悲伤,试图以全新的姿态迈开新的一步。
年大吉呀!
阳光里有了融融暖意,春水汩汩流起来了,秋天洒下的种子在泥土里拱动,叶芽在枝头酝酿叶绿花红。新的一年、比去年更好的一年这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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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徐彩娥,青岛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牡丹》《青海湖》《唐山文学》《小小说选刊月刊》《当代散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