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年间的崇仁坊,从来没有少过书生。白衣粗布,手执卷书。他们或许是未来大唐的一颗新星。这其中,就有王维。
大唐文坛里,他是诗佛;大唐政客中,他是伶人。
王维成名早,这是整个公认的事实。九岁时,别的小朋友还在骑马斗草,王维已经成了诗、书、画、乐的行家。他朗朗如春月柳,一袭白衣弹着琵琶,可以成为许多思春少女梦中佳话。而这样一位本可以靠颜值的天才少年,偏偏要靠才华。
十五岁时,王维背上行囊去京城应试。就住在高官贵族附近的崇仁坊。当时的吏部考试,卷子不糊名。想要一举天下知,考前就要先让考官记住你的名字。
王维自是不用担心这些。就凭他的少年名气,刚刚到京城,他就已经成为了岐王宅里的常客。可王维有更宏大的志向,他要做解头,各地府试的第一名。
岐王着实是王维生命之中的贵人。为了推举他,岐王特意办了一场宴会,让王维能够遇见那个完成他青云之志的权贵:玉真公主。而王维需要做什么呢?只需做个伶人。
说是伶人也不尽然,单凭王维的长相与才华,要想得到玉真公主的赏识不算难事。可他为了得到这个机会,还是尽全力的去表现自己最才华横溢的一面。那日他一身盛装,由众人簇拥着站在玉真公主面前,朗朗月下松,手抱烧槽琵琶,一曲终了,满座皆惊。
玉真公主自是被他吸引住了,忙问岐王道:“坐下何人?”
岐王答道:“知音人。”
王维见状,乘胜追击,献上自己的诗篇,彻底俘获了公主的心。
玉真公主拿着他的诗文赞叹不已,疑惑道:“为什么不去参加科举?”
岐王心道目的达成,在一旁帮王维答道:“如果不能中解头,他就不考。”
此时玉真公主已答应了保举张九皋,但为了王维,她破了例。
这是王维登第的开端。那时的他,没有与世无争的佛香,有的只是一个寒窗苦读的举子,一举成名天下知的高傲。
王维初入政坛,职位是太乐丞,掌管祭祀音乐。这并不是他理想的官位,可是王维看了看家中的弟妹,还是应下了这个被读书人看不起的“浊官”。
但即使是这样的浊官,王维也没有待得长久。受岐王外放的影响,王维只在京城短暂的滞留了一阵,就被外放贬为了济州司仓参军。
忽然间从画阁朱楼贬到深巷陋室,王维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没了当年的轻狂。琵琶也不谈了,诗文也不唱和了。也是,总不能在这里,给邻家种地的大爷弹一曲清音吧?这时王维的诗风也逐渐转向浅显,遇见请他吃饭的大爷,赋诗一首,感谢人家的盛情款待:
虽与人境接,闭门成隐居。
道言庄叟事,儒行鲁人馀。
深巷斜晖静,闲门高柳疏。
荷锄修药圃,散帙曝农书。
上客摇芳翰,中厨馈野蔬。
夫君第高饮,景晏出林闾。
幸好他等来了大赦。开元十三年,玄宗东封泰山,王维凭借这两次大赦回到长安。但吏部还是没能将他重用,没多久,王维就被外放去了河南淇水边做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官。
这时王维遇上了他一生之中最喜欢的地方之一:终南山。
索性,他弃了官,跑到那心心念念的终南山上隐居了起来。但此时的王维并不是完全的归隐,他身在山林之间,心里所想还是官场沉浮。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他自己何尝不想做那惊山之鸟,能够一鸣惊人。只不过被现实打磨了许久,对于官场多少有些消沉。当时,他所依附的岐王已然失势。想要东山再起,他需要一个贵人。
这个贵人来得也快,此时朝堂上的新星是那个写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张九龄。王维瞅准时机,献诗于他,果然被启用,做了右拾遗。
只不过这次出仕后,他还是忘不了当年在终南山的时光。利用闲暇时间,王维在京城南边的蓝田修葺了一栋别墅,过上了半官半隐的生活。
清川带长薄,车马去闲闲。
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
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
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
中年的王维,迷恋上了超脱世俗之外的佛教,对于归隐,他更添了自己的一份禅意在其中。在辋川居住时,有欣赏的后辈裴迪同他一道诗歌唱和,漫游山水。有时遇上裴迪苦读,王维还要将出游所见的景色写下,赠与他:
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所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
所见所闻之中,透露出没有裴迪相伴的寂寥之情。
若不是安史之乱毫无预兆的到来,王维或许还能过更久的安逸日子。但瞬息万变的朝堂没有给予他喘息的机会,皇帝带着亲信出逃,留下的那些无关紧要的官员中,就有王维。
天宝十四年的初夏,王维一如往常的进宫早朝。只不过那天没等到皇帝,等来的是腐烂的尸体与鲜血涌成的溪流。仅仅一日之间,王维就从当年的京官成为了安禄山的阶下囚。安禄山大手一挥,这些没能逃脱的官员就被绑着枷锁遣送到了洛阳。
王维被囚禁于菩提寺中,为了不做安禄山的官员,用毒药毒哑了自己的嗓子。
裴迪也在洛阳城中,有时前去探望王维,看着他潦倒的近况,自己也只能叹一句无能为力。
王维每日听着丝竹管弦,像是当年盛世的长安。可他的内心只有忧愤,痛苦之下,写完了一首《凝碧池》: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更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也正是这首诗,让他在肃宗朝清算安禄山时期的伪官时,救了王维一命。
但他到底还是被仓皇的朝堂伤透了心。比起二十岁中进士的意气风发,多年不受重用的郁郁寡欢,王维最终选择了隐居这条道路,远离尘俗,只成自己的仙。
他一生沉浮朝堂,依附权贵,可却并不见利忘义。对于曾经提携过他的张九龄,王维仍旧心怀感激。晚年娴静田园里,他作诗酬赠,将自己的现世安稳,写给曾经的恩人: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古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沉迷了一生功成名就,最终却以归隐告终。临别时,王维写信与亲故诀别。看着这一张张信笺离开,他一生谄媚也好、超脱也罢,都成了史书匆匆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