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列夫·托尔斯泰主要内容(托尔斯泰茨威格原文赏析)

在田野中耕种的托尔斯泰 列宾 绘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

Лев Николаевич Толстой

1828年9月9日-1910年11月20日

肖 像

我的脸是一张普通农民的脸。

——托尔斯泰

他的脸上,杂草丛生,树木密布:林莽多于空地,向内窥视的每个通道全都遭到拦阻。族长式的浓密虬髯迎风飘舞,一直向上挤进两边的面颊,遮住他那性感的嘴唇几十年之久,盖满了树皮一样龟裂的皮肤手指一样粗细的两道浓眉像树根似的纠结在一起,头上杂乱的浓密头发泛起灰色的海浪,汇成骚动不宁的浪花。这乱成一团的头发,直如热带植物,到处纠结,无比浓密,似乎从史前时代一直繁茂生长。就像米开朗琪罗创造的摩西这最富男性气概的男子肖像,托尔斯泰的脸上让人看见的也只是这宏伟的圣父脸上白浪翻滚巨大无朋的长髯。

因此我们被迫把这胡须的丛莽从他脸上砍伐净尽,以便用心灵去认清这张遮得如此严密的脸,看清它赤裸裸的本质的情况,他青年时代未留胡须时的肖像,大大有助于这种整形工程。这样清扫之后,叫人大吃一惊。因为这张贵族般智者的脸,整个格局都很粗糙,其实就是一张农民的脸。天才在这里选择一间低矮的茅草屋、一座真正俄罗斯烟熏火燎的帐篷当作自己的寓所和作坊。并不是希腊的造物主,而是一个马马虎虎的乡间木匠给这胸怀辽阔的心灵打造了这间栖身之地。在他狭小的眼睛窗户之上,低矮的额头横梁刨得相当粗糙,纤维粗大,犹如裂开的木头,皮肤是用泥土和黏土组成,油腻腻的,毫无光泽。在这扁平的四方空间里长着一只鼻子,鼻孔很大很开,显然是动物的鼻孔,好像挨了人家一拳,鼻子被打得又宽又平,在蓬乱的头发后面长着一对软绵绵的耳朵,两边深陷的面颊,当中嵌着一张嘴唇厚厚的嘴,总有点闷闷不乐的神气,毫无艺术性,完全是粗俗的、几乎可说是平庸惯常的形式。

在这张悲怆的劳动者的脸上,到处阴影密布,昏暗一片,坑坑洼洼,沉重不堪。任何地方都没有一道奋发向上的活力,没有一道汹涌澎湃的亮光,没有一股大胆奔放的精神的上扬,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额头那样的大理石圆球。任何地方都没有光线射入,都没有光辉闪现——谁若否认这点,就是在涂脂抹粉,就是在撒谎骗人:不,这张低俗的、封闭的脸庞全然无可挽救。它并非供奉思想的神庙,而是囚禁思想的牢房,昏暗无光,潮湿发霉,阴郁沉闷,丑陋不堪,托尔斯泰自己在年轻时,也早已知道,他的容貌极为失败。任何一个对他外貌的影射,“他听了都不自在”;他怀疑“一个长着这样宽大的鼻子、这样厚厚的嘴唇、这样小小的灰色眼睛的人,是否真会找到人世间的幸福”,因此这位青年很早便蓄上浓密的黑色络腮胡子,把他深恶痛绝的面部轮廓隐藏在这副面具后面,直到后来,很久以后,年龄才使得这片胡须变成银丝,令人敬畏。只有到他生命的最后十年这层阴郁浓密的乌云才逐渐散开,直到秋季的黄昏日落才有一道美丽的霞光,施加恩惠,洒落在这片可悲的田野之上。

托尔斯泰在写作 列宾 绘

永远在漫游中的天神,在低矮潮湿的房舍里,在托尔斯泰那里,在一个普通俄罗斯人的容貌里住宿过夜。有这副容貌的人,你把他想成什么人都行,就不可能把他想成有头脑的人,不可能想成诗人,不可能想成塑造者。作为少年、青年、成年男子,甚至作为老人,托尔斯泰看上去也就像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他穿什么外套,戴什么帽子,全都合适:长着这样一张寂寂无名的脸,他完全可以坐在一位部长大臣的桌子后面,也可以醉醺醺地在一家流浪汉光顾的酒店里赌博,可以在市场上买白面包,也可以身穿大主教的白色丝绸法衣在双膝下跪的信众头上高举十字架;长这张脸的人不论身在何地,操何种职业,穿什么衣服,在俄罗斯任何地方都不会引人注目,让人一眼就认出他是谁。作为一个大学生,他和其他大学生都十分相似,作为军官他和任何一个挂着佩刀的军人都难以区分,作为一个乡绅他和其他任何一个地主全都一模一样。他要是坐在白胡子的仆人身旁乘车出游,你得仔细认真地查看照片才能分辨,车夫座上的两个老人究竟谁是伯爵,谁是马车夫;一张他和农民谈话的照片,要是不知道,谁也猜不出,这批乡下人当中的列夫是位伯爵,他的家产可比身边所有的格里高里们、伊万们、伊里亚们和彼约特尔们多上千百万倍。就仿佛这一位和其他所有人全都一样,就仿佛天神这次并没有戴上一个特殊人物的面具,而是乔装打扮成民众,他的脸就是这样全然隐姓埋名,像个普通俄罗斯人。正因为托尔斯泰身上包含着整个俄国,所以他也就没有自己的容颜,只有一张俄罗斯的脸。

因此所有第一次看见托尔斯泰的人,一见他的模样都大失所望。他们从老远的地方乘坐火车前来,到图拉改坐马车,如今满怀对大师的敬畏之心等在候客室里;每个人心里都暗自期待着动人心魄的见面场景,心灵早已把他塑造成体格魁梧、神气威严的男子,蓄了一副浓密的圣父上帝似的长髯,身材高大,傲气凛人,巨人和天才汇集一身。期待的寒噤已经把每个人都压得双肩下垂,在这位族长巨人般的形象面前,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垂下目光,一刹那间大家又得抬头仰视。终于房门打开,瞧:一个个子矮小、身材结实的小个子男人快步走来,长髯飘飘,几乎是用跑步的步伐走进屋来,倏而停住脚步,亲切地微笑着,站在深感意外的客人面前。他欢快地、快速地和客人攀谈,手腕灵巧地摆动,向每个客人伸出手去。他们大家握住他的手,心灵深处赫然震惊:什么?这个态度亲切、脾气温和的小男人,“这位雪地里灵巧的老爷爷”,真的就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他的威严引起的寒噤已烟消云散:稍稍壮起胆子,好奇心使人大胆抬头,直视他的面孔。

在林中休息的托尔斯泰 列宾 绘

可是突然间,这位抬头仰视的人血液停止流动,一道灰色的目光,从两道浓眉后面直射出来,犹如一只豹子从灌木丛生的林莽之中扑向他们,这就是托尔斯泰的那道石破天惊的目光,凡是直视过这位强劲有力之人脸庞的人,都会说起他的这道异乎寻常的目光。这道目光犹如寒光闪闪的钢刀骤然刺来,硬把每一个人都牢牢钉住。每一个人都像受到催眠,被紧紧拴住,动弹不得,也无法摆脱,不得不忍受这道目光一直刺进内心深处。什么东西也无法抵御托尔斯泰的这第一道目光的穿刺:它像一发子弹穿透一切伪装的铁甲,像一粒金刚钻切割所有的镜子。屠格涅夫、高尔基和其他上百个人都证明,在托尔斯泰这道洞穿一切的目光前面,谁也无法撒谎。

但是这双眼睛只是这样严厉地审视一下,然后他眼球的虹膜又像冻冰似的化开,发出灰色的光芒,因为隐忍着微笑,微微颤动,或者散发出柔和的令人惬意的光辉。就像天上的云彩在水面上投下种种阴影,在这副具有魔力的、不安宁的瞳孔中也经常不断地反映出感情的千变万化。愤怒可以使他的瞳孔迸发出一道直蹿起来的寒光,气恼可以使他的瞳孔冻成寒冰似的水晶,善意使它们温暖阳光普照,激情使它们熊熊燃烧。这两个神秘的星辰,可以凭借内心的光芒绽出微笑,而那严肃的嘴一动不动,倘若音乐使它们感动,它们也会“泪流如注”,像个农妇一样尽情哀泣。它们可以因为精神上心满意足从内心发出光芒,也会突然间暗淡无光,笼罩着一片哀愁,然后避开人们的目光,变得讳莫如深。它们可以冷峻而无情地细细观察,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那样锋利,像X光一样地穿透一切,然后又立即发出戏弄成性的好奇心的闪烁反光。这双眼睛,这双从人的脑门下向外照射的“最最能说会道的眼睛”能说感情的一切语言。高尔基为它们找到了历来最为传神的一句话:“托尔斯泰的眼睛里有上百只眼睛。”

在这双眼睛里,也仅仅多亏这双眼睛,托尔斯泰的脸才显得天才横溢。这位仰仗目光之人的全部聪明才智,全都千万重地汇集在他的眼睛里,就像那位仰仗思维之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美,全都汇集在他隆起的大理石般的额头里一样。托尔斯泰脸上的其他一切,胡须和丛莽,只不过是深藏在此神秘的有吸引力的璀璨宝石的帷幕、护体和外壳。这两个宝石把世界吸引到自己体内,又把世界从自己体内放射出去,是我们这个世纪所认识的宇宙的最精确的光谱。没有什么东西长得这么微小,以至于这种晶体没法把它看清;他的目光犹如苍鹰,可以像飞箭似的俯冲下来,看清每个细节,还能同时居高临下,看清宇宙远处周边的一切情景。它们可以像火焰般一直窜向精神层面的高处,也能够目光如炬地掠过灵魂的阴暗地带,直如掠过天上的王国。这两个无线电的晶片有足够的烈焰和纯净,可以在狂喜之际仰视上帝,有足够的勇气,可以审视虚无,审视这美杜萨(美杜萨,古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人若看见她的容貌,就会立即变成石头。)一般使人化成石头的容颜。这双眼睛无所不能,也许只有一点办不到:那就是无所事事地闭目打盹,半睡半醒,享受纯粹安息的快乐,享受睡梦的幸福和恩典。因为只要眼睑睁开,这双眼睛便必然会直视它的战利品,冷峻清醒,不留情面,不抱幻想。它能穿透每一个妄想,揭露每一句谎话,摧毁每一种信仰:在这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前面,一切都裸露无遗。因此当他拔出这柄铁灰色的匕首,指向自己时,那就永远极为可怕:因为它的锋刃便无情地一直刺向心脏深处,给以致命的创伤。

谁若长了这样一双眼睛,就看得真切,世界和所有的知识全都为他所有。但是有了这样一双永远真挚、永远清醒的眼睛,也就永远不会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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