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孟子见梁惠王①。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②?”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③。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④——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⑤!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⑥,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⑦,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⑧。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⑩。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⑩。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原文通释]
孟子拜见梁惠王。梁惠王说:“老人家不辞辛苦从千里之外来了,大概能让我国获得什么利益吧?”孟子回答说:“大王您为什么一定要说利,只要有仁义就够了。您说‘用什么使我的国家获利’,您的大夫说‘用什么使我家获利’,您的士人和百姓说‘用什么使我们获利’——上下争先恐后谋取各自的利益,国家就危险了!拥有万辆战车的国家杀死自己君主的人一定是拥有千辆战车的卿大夫,拥有千辆战车的国家杀死自己君主的人一定是拥有百辆战车的卿大夫:在一万辆战车中拥有一千辆战车,在一千辆战车中拥有一百辆战车,不能算不多了。如果把道义放在后面却把利益放在前面,就会不争夺不满足。没有仁厚而抛弃自已父母的,没有守义而让国君处在后面的。大王您只谈仁义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讲利!”
[注释]
①梁惠王:即魏惠王(公元前400年-前319年),姬姓,魏氏,名罃( Yīng ),魏武侯之子,魏文侯之孙,在位50年,因迁都大梁,故称梁惠王。
②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老人家不辞辛苦地从千里之外来了,大概能让我国获得什么利益吧。叟,老人,这里相当于称呼“老人家”、“老先生”。不远千里,不以千里为远。远,以……为远。而,连词,连接状语和中心词,在这里的作用相当于助词“地”。亦,副词,相当于“大概”。将,音qiāng,能,请。有以,有什么。利,使……得利。
③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大王您为什么一定要说利,只要有仁义就够了。曰,谈论,说。亦,副词,只。而已矣,也就罢了。助词连用,增强语气。
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您说‘用什么使我的国家获利’,(您的)大夫说‘用什么使我家获利’,(您治下的)士人和百姓说‘用什么使我们获利’。“何以利吾国”的引号是直接叙述述中转述的内容,直接加引号,或者干脆不加引号(“何以利吾家”“何以利吾身”同样处理)。大夫,夏、商、周三代时的官职,大,音dài。士,夏、商、周三代时介于大夫与庶人之间的食俸禄的贵族阶层。庶人,老百姓。
⑤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上下争先恐后谋取各自的利益,国家就危险了。交,交相,争先恐后。征,谋取,获取。而,那么……就。
⑥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拥有万辆战车的国家,杀死自己君主的人一定是拥有千辆战车的卿大夫。万乘,万辆兵车。乘,音shèng,春秋战国时称四匹马拉的一辆车为“一乘”。春秋战国时军队使用兵车,每辆车用四匹马拉,车上有身着盔甲的士兵三人,车下跟随步兵七十二人,另有相应的后勤人员二十五人。因此,所谓的“一乘”实指一百人的兵力,并非单指四匹马拉的一挂车。当时曾有这样的规定,“八百家出车一乘”。春秋战国时衡量诸侯国大小,就看它拥有多少兵车,有所谓“千乘之国”、“万乘之君”之说。弑,音shì,下杀上,卑杀尊。家,有封地采邑的公卿大夫。
⑦万取千焉:从一万辆战车中取出一千辆战车,即在一万辆战车中拥有一千辆战车。取,抽取。焉,兼词,于之,于是,从其中。
⑧不为不多矣:不能算不多了。为,音wéi,算。
⑨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如果做把道义放在后面却把利益放在前面的事,不争夺不满足。苟,如果。为,做。后,以……为后。先,以……为先。夺,争夺。餍,音yàn,满足。⑩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没有仁厚而抛弃自已父母的,没有守义而让国君处在后面的。遗,遗弃。亲,父母双亲。者,……的人。后,使……处后。君,诸侯国君。
[解读与点评]
本章可以命名为《王何必曰利》,谈的是义利观问题,即仁义与利的关系问题。
这个梁惠王开口就要同孟子谈利,孟子抓住“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这个严肃的问题警示梁惠王。孟子认为,领导者把利放在首位、挂在嘴边不可取。孟子微言大义,以“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让梁惠王认识“上下交征利”给国君带来的危险。
“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孟子把仁义作为统治者做人为政的首选。通篇《孟子》多次记录了孟子的义利观。
明句读是古籍释注的最重要一环,可许多释注者却常常忽略。“叟”是梁惠王对孟子的称呼,犹如称“您”、“您老先生”、“您老人家”,它与后面的一番话是连在一起说出来的,不是单独的招呼;如果加上感叹号与后面的内容分开,不但失礼,而且语言也不连贯。
“叟!不远千里而来……”
“王!何必曰利……”
这个句读不知始于是哪位大侠,引起后来之人纷纷沿袭:把二人之间的对话搞得生硬无礼,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而且在这样的语境下二人的对话居然还能维持下去。照此处理,本篇第三章的“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则应该处理成“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了。这样的句读表现的是“掐架”的语言形式,不是正常的对话。所有这些不符合对话语言规律,逻辑上说不通,让齐宣王失去了君王的身份,让孟子失去了儒者的风范。
另外对“王曰‘何以利吾国’”必须像笔者这样加句读,才符合交流习惯,因为这些并不是对话语言,而是转述他人的语言,直接加引号,或者干脆不加引号。后面的“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当然也要这样处理。
在这里还是要说一说“士”。夏商周时代,士属于贵族阶层,是享有俸禄的阶层,这个阶层中地位较高的是卿大夫。《礼记·王制》说:“制农田百亩。百亩之分,上农夫食九人,其次食八人,其次食七人,其次食六人;下农夫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也。诸侯之下士,视上农夫,禄足以代其耕也。中士倍下士,上士倍中士……”有一定门第的人和通过各种技艺考核优秀的人可以获得“士”的资格。其实早期的士,多是世袭的,王族出身的人,嫡传以外的多可以获得士的身份,而且可以嫡传世袭。即使以各种技艺考核获得“士”的人,也多是王族的非嫡传后裔。周王朝的士要大于各诸侯国的士,相当于大诸侯国的大夫、小诸侯国的上卿。当时“士”是准入证,具有“士”的资格的人才可以担任大夫。到春秋时,“士”已经成了介于贵族与平民之间的一个阶层,战国时士的阶层有所扩大,连有一点特殊本领的屠夫或鸡鸣狗盗之徒也列入了士,这时的士也不用通过严格的考取程序,多不再享有俸禄,只是靠寄居于权贵门下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