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陶渊明,有一个词必然就要被提起,这个词就是“隐士”。
陶渊明,字元亮,又名潜,晋宋时期伟大的诗人、辞赋家,他仅留下一百多篇诗文,但是却赢得了与屈原、李白、杜甫等诗坛巨人比肩的地位。
陶渊明被后世人称为“中国田园诗之祖”、“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长久以来,他几乎就成了“隐士”的代名词。
但是,当我们拨开历史的尘埃,重新审视陶渊明的生活,说陶渊明是“隐士”,多少有些不准确。纵观陶渊明的一生,你会发现,陶渊明跟传统意义上的隐士有很大的不同,他既没有做隐士的“资格”,也没有做隐士的必要,而陶渊明自己,更没有隐士的做派。
1、没有隐的“资格”
什么是隐士?简单地说,一个有地位有影响力的人要“避世”,搬到了一个角落里去住,就被人称作“隐士”。
如果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即使身处闹市也没人添加关注,你归田也好,打鱼也罢,依然无人问津,这就谈不上“隐”了。
所以说,做隐士也是要有资格的,这个资格就是地位和影响力。
陶渊明具备这样的条件吗?
不,完全没有。
陶渊明生活在一个残酷嗜血、动荡不安、讲究门第出身的乱世。那时没有科举考试,选拔人才靠所谓的九品中正制,到了晋后期这种制度完全被世家大族所操纵,提拔任用干部只看家世,不管人品和才学,整个社会形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局面。
尽管陶家也出过陶侃这样的大人物,与名士孟嘉联姻,但是陶家依然没有挤进世家大族的行列。
曾祖陶侃出生于捕鱼为业的南方溪族,动荡不安的政局,给了陶侃施展才华的舞台,他为东晋王朝平定了战乱,稳定了局势。因为赫赫战功,陶侃受封长沙郡公,死后追封大司马。尽管位极人臣,但是,在那个拼爹的门阀社会里,出生寒门的陶侃依然被世家贵族骂做“溪狗”。陶侃去世后,陶家没有盘根错节的家族背景,子孙遭到当权氏族的屠杀、打压,家族迅速地走向衰落。
到了陶渊明父亲这一辈,陶家的尊荣早已不在,曾经“滕妾数十,家童千余,珍奇宝货,富于天府”,仅仅剩下了“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陶渊明八岁那年,父亲去世,陶家更是跌落到贫寒的谷底。
陶渊明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几任小官:江州祭酒、恒玄的幕僚、镇军参军、建威参军,最后一任官职,是菏泽县令,仅仅当了八十多天,陶渊明便弃职而去,再未出仕。
作为一个读书人,陶渊明未尝不想为国家扫平战乱,像曾祖陶侃那样建立一番功业,然而,他却被现实一次次地击垮。
陶渊明第一任上司王凝之,那可不得了,家世显赫,名人辈出。他的父亲是书圣王羲之,妻子是“咏絮才女”谢道韫。可是王凝之却是个十足的大草包,敌人大军压境,他不去阵前御敌,跑去求神拜鬼烧高香,结果全家被杀。
幸好陶渊明不久便辞职了,不然跟着这么个蠢货,下场可想而知。
过了几年,他进了恒玄幕府,没想到恒玄是个野心家,背叛了朝廷,还废掉皇帝。
于是,刘裕起兵讨伐恒玄,陶渊明又做了刘裕的镇军参军,本以为这次可以为朝廷效力了,不料,刘裕也靠不住,刘裕灭了恒玄,也顺便灭了东晋,自己当上了皇帝。
刘裕掌握政权后,对恒玄的余党进行了撒网式的歼灭,就连出生世家大族的谢灵运都没有逃脱厄运,被当街斩首,年仅49岁。
那个时代,没有道德,没有底线,黑暗残酷,太多太多的读书人惨死在统治者的刀下。
离开官场,回归田园,是陶渊明最明智的选择,是保全自己的最好方法。
陶渊明一生平淡无奇,既没有威震天下的功绩,也没有位尊势重的官位,更谈不上什么社会影响力,所以,陶渊明弃官归田谈不上是隐,仅仅是一个公务员换一个糊口的营生而已。
鲁迅曾经说过:一个人要“隐”,要有基本的条件,比如房子和童仆,至少你还要喝得上酒。
高卧东山的谢安,生活安闲,衣食无忧,人家是“高隐”。
“梅妻鹤子”的林逋,泛舟西湖,优哉游哉,那是“仙隐”。
而陶渊明呢,“隐”之前,既无名声也没地位,“隐”之后,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整天忧愁吃喝用度,跟我们脑海中的“隐士”实在是大相径庭。
陶渊明归田以后,过着晴耕雨读的日子,信手拈来的诗句让后人们倍生景仰,也就送上了一个“隐士”的雅号。
2、没有隐的必要
做隐士,还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必要。
什么人需要隐?如果你没有地位,至少还应该有名声吧。
只有名人的一举一动才会被关注,一不小心就会上微博热搜,全网转播。这样的人,才有必要做出“隐”的动作。我想静静了,于是,找个地方躲起来,逃离公众的视线,隐去世事纷扰。
唐代诗坛有一个隐士,和王维并称“山水田园派”诗人的孟浩然。
孟浩然虽然隐居在湖北鹿门山,声名却远扬大江南北。欣赏他、赞美他的人不计其数,就连“谪仙”李白,都赤裸裸地向他表白“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我们再看看陶渊明,作为一个读书人,他不仅不是名士,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异类。
当时诗坛流行什么?到了晋宋之间,魏晋风骨不在,文风转向巧饰和绮丽。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形容当时的诗歌语言“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光鲜亮丽、精致华美就是一切。
当时,写诗作文最时尚就是大量的引用成语,讲究形式的对仗、音律的和谐。你不按照这个套路来,你就写不出10W+的爆文,也不会被任何文学团体所接纳和认同。
陶渊明并不管这些,他就用最简单的语言写眼前的景物,写最挚爱的亲人,写他所感发的生命,酣畅淋漓的表现他的人生。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归园田居•其三》
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
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移居•其二》
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
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
——《责子》
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
——《和郭主簿•其一》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读山海经•其一》
陶渊明这都写了些什么?不是耕地播种、除草摘菜,就是骂骂小孩,这也叫诗吗?简直土得掉了渣,不但打开转发率极低,还被人笑话成“田家语”。
还有更可笑的,“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写文章居然是为了自嗨!
就连陶渊明最好的朋友文坛领袖颜延之,也是因为陶渊明人品好才跟他相处的,压根就没把他当诗人看。
陶渊明的写诗就是率性而为,随口而出,不言教化,不事雕琢。
陶渊明不但在当时备受冷落,就是死后多年,都没有引起史家、评论家的关注。
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里论述晋宋之间的诗歌发展,没有提及陶渊明一个字;大文艺理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把一些三流、四流的诗人都拿过来说一说,唯独漏掉了陶渊明。
晋宋的诗坛上,基本上就忘了陶渊明这个人。钟嵘倒是没有忘记,但也仅仅将陶渊明的诗列为中品,远在阮籍、潘岳、陆机、谢灵运等之下。
陶渊明无名无钱,远离了政坛,文艺圈又不待见,一个社会边缘的人,有必要去求“隐”吗?
在整个南朝,对陶渊明刮目相待的只有萧统、萧纲俩兄弟。萧统将陶渊明的诗文整理成集,撰写了《陶渊明传》,才给世人留下了一笔丰厚的遗产。
一直到宋朝,陶渊明诗歌的价值才被真正的发现,在宋人眼里,陶渊明古今独步,就连谢灵运也退居二流。
陆游说:“我诗慕渊明,恨不造其微”。(《读陶诗》)
辛弃疾称:“陶县令,是吾师”。(《最高楼 •吾衰矣》)
以豪放著称的辛弃疾不但欣赏陶渊明,甚至还在梦中跟他会面“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水龙吟》)
苏轼对陶诗喜爱至极,不仅把陶渊明大力推荐给亲朋好友,还把陶渊明的一百多首诗拿过来,篇篇依韵而作。
陶渊明自此身价陡增。
元好问赞美陶渊明:“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论诗》)
梁实秋说:“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但是那平不是平庸的平,那淡不是淡而无味的淡,那平淡乃是不露斧凿之痕的一种艺术韵味。”
陶渊明的诗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诗来自生活、用生命写成,所以,今天读来,我们仍然可以深刻体会到他那种真淳深远的情思。
盛名之下,世人根据陶渊明弃官归田的行为,自然而然地将他与“隐士”相提并论。
3、没有隐士的做派
陶渊明在解决了做官与归田的矛盾之后,便选择了“躬耕自资”的生活。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此种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饮酒•其五》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一句是家喻户晓,为我们呈现了一幅情景交融,悠然自得的闲适场景,令人向往。
“结庐在人境”则向我们透露了另外一个重要的信息,就是陶渊明并没有像隐士那样,住在深山无人之处,而是生活在热闹的人间世界,和农夫野老为邻。“而无车马喧”,他没有被人间的嘈杂、车马的喧闹所打扰,因为“心远地自偏。”
如果你内心有一片小小的净土,那么,无论你住在哪里,都会收获到安静和美好。
陶渊明之所以“种豆南山下”,因为他的祖籍、田产都在此,他并没有刻意选择居住的地点,把自己当做隐士躲藏起来。
隐士,百度百科的释义是,隐修专注研究学问的士人。就是说,隐士也是要有隐士的做派的,他们除了研究学问,还结交社会名流,与之书信来往诗词唱和,甚至经常有慕名拜访者。
我们再看看陶渊明回到乡下后,变成什么样子了:
“好读书,不求甚解”,读书,不过就“图个热闹”;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地种地锄草,一个典型的农夫形象;
“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那么穷了,还要喝酒,怎么好意思说出来呀?
陶渊明交往的都是什么人呢,回到乡间,他迅速地和周围的农民朋友们打成一片: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田埂对面走来一个老乡,赶紧上去问问:“你家庄稼长得怎么样啊?要锄草了吗?”完全是一幅农业生产的现场图;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做乐,斗酒聚比邻” ,咱们老百姓啊,今天真高兴,兄弟们,来来来,喝酒喝酒,一醉方休;
“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邻居们都喜欢来我家串门,我们忆往昔,谈人生,谈理想,好不热闹。
陶渊明彻底融入了乡村生活,完全变成一个庄稼汉了,哪有一点“隐士”的做派?
在陶渊明的心中,生命没有贵贱高下,大家生来都是兄弟,他尊重身边的每一个人,平等待之,和睦相处。这一点,孟浩然就狭隘很多,他说“乡曲无知己”,尚能理解,农民都没上过学,跟你哪有共同语言呢?可是又说“农夫安与言”,未免太孤高自赏了。
陶渊明也有可以切磋诗文的朋友,不过颜延之,庞参军,郭主簿等少数几个而已。
陶渊明还曾与僧人、道士有过短暂的来往,一起谈玄轮道,相聚甚欢。但是当僧人道士要拉他入伙时,陶渊明立即拒绝了,你们聊,我还要回家种豆子,再见。
人对生命有不同的诠释,也有不同的诉求,你想要实现你的理想抱负,你就去做官,你想多一点对生命的欣赏,你就在家看看风景、种地喝酒,对于陶渊明来说,谈不上去与留,仕与隐。
张炜说:陶渊明最可贵之处就是的淳朴与真实,他既不“大隐”,也不“小隐”。无论是出于好意还是其他,只要送上“隐士”的帽子,都不适合诗人去戴。
4、以入世之心完成出世之愿
陶渊明不是隐士,而是一个猛士,是一位战士。
他内心并不像一面宁静的湖,时常还会翻滚起动荡的漩涡,他的诗歌里,豪言壮语比比皆是:
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
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
——《咏荆轲》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
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杂诗十二首•之五》
陶渊明是积极的,进取的,他曾怀有建功立业的理想,但当他看到“真风告逝,大伪斯兴”时,他更有清醒地自我认识,于是,他选择了另外一条路,那就是脱尘网超利禄去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他始终坚持自己的选择,和自己抗争,和社会抗争,最终,他在艰难和痛苦中挺了下来,并且成就了自己晶莹的人格。
就成就自我而言,很多诗人都比不上陶渊明。
李白是个伟大的天才诗人,但是好像对自己没有完全地了解,“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日试万言,倚马可待”(《与韩荆州书》)人家怎么捧,他怎么信,太过自负,结果一生都在迷茫地追求。
杜甫了解生活,也了解社会,但是他对国家一腔热血,对百姓一片赤诚,一生都不甘心,都在挣扎,始终有一颗不安定的灵魂。
孟浩然隐士当得好好的,突然想做官了。为了求官,这么风流潇洒的一个人,竟然写下“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这么笨的句子。“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活了大半辈子还免不了迷茫,最终,落得个仕隐两失,真是悲哀。
叶嘉莹认为,中国诗歌史上,只有陶渊明是真正达到了“自我实现”境界的一个诗人。(《迦陵文集》)
陶渊明,他没有迷失自己,他也不像大多数的诗人,整天只嚷嚷着what、why(什么、为什么),而不知道how(怎么办),陶渊明懂得自己想要什么,并且知道如何去做。
是的,这个世界没那么好,可也没那么坏。在经历一番矛盾、挣扎以后,他的心理得到了调和,他放弃了用世之念,可是却仍以用世之心,努力保全着自己人格的完整、性情的任真。
他是一个勇者,勇敢地脱离自己所属的阶层,走上自己选择的道路;他是一个强者,为了追求“自我实现”,他宁愿忍饥挨饿、受苦受难。最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桃花源”,“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这是他的成功,是一个貌似“出世”人的入世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