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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古老而凶很的怪兽从故事书里走出来,在春天到来之前想撂倒几个人,安静了许久的尘世突然热闹起来,贴红对联,放鞭炮,咋咋呼呼把这不讨人喜欢的怪物赶回海里去。第二天清晨,发现人世安好,亲人平安,是要放鞭炮祝贺的;还要所有的亲朋好友都串串门,看大家平安喜乐,就放心下来。
想来“年”是一个小怪物,小的时候看它,它怪模怪样的。小孩的玲珑心不知道世界上有恶的东西,他们扯扯它的耳朵,揪揪它的鼻子,年不耐烦地哼一鼻子,他们还以为是可爱,哈哈笑着。父母给新衣服,给好吃的,对他们说:远离年,它会咬你。但是他们新衣服穿了,好东西吃了,还是和年闹成一片。
孩子一年年长大,年却没有长,还是一副小巧的模样。大孩子就不愿意和年一起玩了,玩了许多年就有些腻了。年在他们的身边摩擦一会儿,也觉得没有意思,就去找别的孩子玩了,反正它永远不缺小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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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是要过的。过是一寸ー寸走过去。如同小时候偶然得到一个棒棒糖,一小口ー小口地舔着它,得舔很久才能把它舔完。所以年喜欢和小孩子缠在一起,他们知道它的乐趣,对它倍加珍惜。
大了,棒棒糖就吃完了,人生不允许一个人永远长不大。一根棒棒糖也不会把一个人长久地摁在童年里。童年结東,甜味消逝,年再可爱也失去了曾经的吸引力。年如同一根棒棒糖,一个童年就舔完了,如今,我们再说到年,如同握着一根没有了糖的棒棒。
但是,年还是要过,还是要一寸一寸地挨过去。挨得心慌意乱:有的人挨着挨着就没有了,你看,年还是吃人的,不是一下子把人吃进去,而是一点一点不动声色地把人吃了。所以小小巧巧年的样子是迷惑人的,它对你温柔地笑的时候,你身体里的肉已有一部分在它嘴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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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感谢走在我们前面的人替我们挡住了年的撕咬,感谢我们的祖辈替我们挡住了死亡,尽管不久的将来,就轮到我们把头神进它的大嘴。我们逃不开这样的结局,大地辽阔,我们将从大地的每一条经脉滲透到某一条水流直至大海和永恒的年汇合。
吃过年饭,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去给祖辈上坟:新农村建设,几位老祖宗搬迁到了一起,也有两个的合成了一个,也不管他们会不会吵架,当然如果更恩爱则会更好。还有别家的几个坟并排在一起,他们肯定互相欢喜,寒暄:好久不见,过年好啊!阳光下排新坟热热闹闹,看起来欣欣向荣。
我们烧纸钱,一个挨一个磕头。父亲跪在一个坟前:爸爸,我来给你拜年了,新年快乐啊。磕头结東,鞭炮响起。
只有奶奶的坟在另外的地方,我们去的时候,它周围的小麦在乐呵呵地拔节向上,好像年没有咬着它们,阳光下它们欢欣鼓舞地叫着。
给奶奶磕头,我问她:婆婆,你还认得我不?你还想和我吵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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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在我看来,只有这一天还长着年的样子。为了不惹这个小怪兽哭鼻子,我们还装模作样逗它开心:洗脸水不倒在地上啦,免得自己家做事的时候下雨;剪子不要用啦,不然老鼠会在衣服上咬洞;不要出言不逊啦,祸从口出,一年不顺啦;当然早上得起来给长辈拜年啦,有压岁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要有礼貌啦……
我们在这一天保持了敬畏神的样子。我甚至在这些仪式里感觉到了神的到来,它让人心无端一动,失落或者向往让心一下子丰盈了起来,仿佛岁月流逝,人有所依。所有神的信徒都有他的仪式,所以仪式是一件不可或缺的东西,它对人有从里到外的要求。我不知道我是谁的信徒,除了天地。
初二。父亲说水也是不能倒在地上的,但是我却洗了衣服洗了头:那些不干净的东西磕着我的心。所以我对年的仪式就这么草率地结束了。仿佛年对我只打了一个照面就跟着别人跑了,丢下了漫长的没有起伏的日子不管我怎么消磨。
只有此刻,堂屋里父母弟弟弟妹打麻将的声音拉住了想跑远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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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如我,能够生在这四季分明的江汉平原。那些四季如春或者终年白雪皑皑的地方如何感受年的到来?年一过,就是春天了,所以年也是春节。那些遍地野草已经开始准备了,当它们听到鞭炮声的时候。而我的身体大概是第一个感受到春天的到来的,这要命的生物钟啊。
首先,夜晚感觉不到那么冷了,被子有时候不那么严也不一定会感冒了。而我的身体生出了对肉体的向往。一个冬天,它都沉睡着,我误以为我已经到了忘记欲望的年纪,而春天的号角不过试吹了一下,她就如此积极地回应了,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春天也是一个与欲望作斗争的季节啊。
想想,如果一年只有一个季节的平铺直叙,那是一件多么无聊的事情。没有冬天,它们能够叫作迎春吗?我去过昆明,去年的春节去的,那里的花正红艳地开着,当然不是新的花朵,而是前一年没有开败的花朵。我喜欢那里的温暖,喜欢这样的时候还可以穿丝巾,但是又感觉仿佛欠缺了什么。
所以,年有时候也是好的,它让我们在无垠的时间里有了期许,虽然不过也是重复,但是比较单一的季节已经足够让人欢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