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中国说》古文轻译说明
五四运动有一个重要的主流,就是白话文运动。
黑白分明的惯性思维,告诉我们,白话运动就是反古文的运动,白话与古文不共戴天,然而,这是错误的。
首先,在古代,白话写作也有很大空间,应该说文、白写作只是分工上不同,并不是水火不容的革命与革革命的关系。就像近代第一篇白话小说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开篇第一段也是地地道道的文言文,鲁老司机这样做,可以推测,完全是在矫枉过正的顾虑下,保留古文(文言文)的尊严和气眼,但是同时代的人和后人都无耻和无智地忽略掉了。
我们看下一篇,是一九一九年五四当天的一个宣言,偏古而略白,我们设想,如果用典故偏字满篇的古文,必流于艰涩,如果用纯白话,则失精干与厚重。
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天*咹*门*大会宣言
(来源于百度,原作者不详)
“呜呼国民!我最亲爱最敬佩有血性之同胞!我等含冤受辱,忍痛被垢于日本人之密约危条,以及朝夕祈祷之山东问题,青岛归还问题,今日已由五国共管,降而为中日直接交涉之提议矣。噩耗传来,天暗无色。夫和议正开,我等所希冀所庆祝者,岂不曰世界中有正义,有人道,有公理,归还青岛,取消中日密约,军事协定,以及其他不平等之条约,公理也。即正义也。背公理而逞强权,将我之土地,由五国共管,倚我于战败国,如德奥之列,非公理,非正义也。今又显然背弃山东问题,由我与日本直接交涉。夫日本虎狼也,既能以一纸空文,窃掠我二十一条之美利,则我与之交涉,简言之,是断送耳,是亡青岛耳。夫山东北扼燕晋,南控鄂宁,当京汉津浦两路之冲,实南北咽喉关键。山东亡,是中国亡矣。我同胞处此大地,有此山河,岂能目睹此强暴之欺凌我,压迫我,奴隶我,牛马我,而不作万死一生之呼救乎?法之于亚鲁撤劳连两州也,曰:“不得之,毋宁死。”意之于亚得利亚海峡之小地也,曰:“不得之,毋宁死,”朝鲜之谋独立也,曰:“不得之,毋宁死。”夫至于国家存亡,土地割裂,问题吃紧之时,而其民犹不能下一大决心,作最后之愤救者,则是二十世纪之贱种。无可语于人类者矣。我同胞有不忍于奴隶牛马之痛苦,亟欲奔救之者乎?则开国民大会,露天演说,通电坚持,为今日之要著。至有甘心卖国,肆意通奸者,则最后之对付,手枪炸弹是赖矣。危机一发,幸共图之!”
故,本人想插播的广告是:
1、文、白一直是共生关系,不是水火关系;
2、文、白作为语言表达工具,主要是功能和分工不同;
3、文言(古文)写作应该引起足够重视,在基础教育中,不能只侧重于读,而应该像英语学习一样,读写并重(因为文言主要功能不在日常口语交流,所以听、说可免)。
今天安利的古文是梁启超(1873—1929)的名篇《少年中国说》。
《少年中国说》写于戊戌变法失败后的1900年,文中极力颂扬少年的朝气蓬勃,自我解剖了“老大帝国”的成因,热切期待出现“少年中国”,同时竭力论证即将出现的“少年中国”,行文气势磅礴(文中论证略显拖沓,文末一段少携私货,也按压了气势)。
古文轻译版《少年中国说》
原著/粱启超
古文轻译:李奕涛
题记: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此文而后,余弃“哀时客”之名,更名曰“少年中国之少年”。
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去!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欲言国之老少,请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惟保守也,故永旧;惟进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将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老年人常多忧虑,少年人常好行乐。惟多忧也,故灰心;惟行乐也,故盛气。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气也,故豪壮。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壮也,故冒险。惟苟且也,故能灭世界;惟冒险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厌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惟好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不可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白兰地。老年人如太空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之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青藏高原之铁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滞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此老年与少年性格不同之大略也。任公曰:人固有之,国亦宜然。
梁启超曰:伤哉,老大也!浔阳江头琵琶妇,当明月绕船,枫叶瑟瑟,衾寒于铁,似梦非梦之时,追想洛阳尘中春花秋月之佳趣。盛唐后宫,白发宫娥,一灯如穗,三五对坐,谈开元、天宝间遗事,谱《霓裳羽衣曲》。汉初东门邵平种瓜,左对妻,顾弄子,忆秦时侯门似海珠履杂沓之盛事。拿破仑之流于厄尔巴,埃及领袖阿剌飞之幽于斯里兰卡,与三两监守吏,或过访之好事者,道当年短刀匹马驰骋中原,席卷欧洲,血战海陆,一声叱咤,万国震恐之丰功伟烈,初而拍案而起,继而拍腿而叹,终而揽镜而衰。呜呼,面皱齿尽,白发盈把,颓然老矣!若是者,舍幽郁之外无心事,舍悲惨之外无天地,舍颓唐之外无日月,舍叹息之外无音声,舍待死之外无事业。美人豪杰且然,而况寻常碌碌者耶?生平亲友,皆在墟墓;起居饮食,待命于人。今日且过,遑知他日?今年且过,遑虑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气之事,未有甚于老大者。于此人也,而欲望以冲霄汉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挟山超海之意气,能乎不能?
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论过往,唐虞三代,若何之至治;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汉唐来之文学,若何之隆盛;康乾间之武功,若何之显赫。历史家所铺叙,词章家所讴歌,何一非我国民少年时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陈迹哉!而今颓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处处雀鼠尽,夜夜鸡犬惊。九州华夏之土地财产,已为人怀中之肉;四亿之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岂所谓“老大嫁作商人妇”者耶?呜呼!凭君莫话当年事,憔悴韶光不忍看!穷途末路,岌岌顾影,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万事付之奈何,一切凭人作弄,亦何足怪!
任公曰: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问题也。如其老大也,则是中国为过去之国,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国,而今渐泯灭,他日之命运殆将尽也。如其非老大也,则是中国为未来之国,即地球上昔未现此国,而今渐发达,他日之前程且方长也。欲断今日之中国为老大耶?为少年耶?则不可不先明“国”字之意义。夫国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权,有服从,人人皆主权者,人人皆服从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国也,自百年以来也。完全成立者,壮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渐进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断之曰:欧洲列邦在今日为壮年国,而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
夫古昔之中国者,虽有国之名,而未成国之形也。或为家族之国,或为酋长之国,或为诸侯封建之国,或为一王专制之国。虽种类不一,要之,其于国家之体质也,有其一部而缺其一部。正如婴儿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体之一二肢体器官,先行长成,此外则全体虽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故唐虞以前为胚胎时代,殷周之际为乳哺时代,由孔子而来至于今为童子时代。逐渐发达,而今乃始将入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其长成所以若是之迟者,则历代之民贼有窒其生机者也。譬犹童年多病,转类老态,或且疑其死期之将至焉,而不知皆由未完成未成立也。非过去之谓,而未来之谓也。
且我中国历史,岂尝有国家哉?不过有朝廷耳!我黄帝子孙,聚族而居,立于此地球之上者既数千年,而问其国之为何名,则无有也。夫所谓唐、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者,则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产也。国也者,人民之公产也。朝有朝之老少,国有国之老少。朝与国既异物,则不能以朝之老少而指为国之老少明矣。文、武、成、康,周朝之少年时代也。幽、厉、桓、赧,则其老年时代也。高、文、景、武,汉朝之少年时代也。元、平、桓、灵,则其老年时代也。自余历朝,莫不有之。凡此者谓为一朝廷之老也则可,谓为一国之老也则不可。一朝廷之老旦死,犹一人之老且死也,于吾所谓中国者何与焉。然则,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出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天地大矣,前途辽矣。美哉我少年中国乎!
马志尼者,意大利三杰之魁也。以国事被罪,逃窜异邦。乃创立一会,名曰“少年意大利”。举国志士,云涌雾集以应之。卒乃光复旧物,使意大利为欧洲之一雄邦。夫意大利者,欧洲之第一老大国也。自罗马亡后,土地隶于教皇,政权归于奥国,殆所谓老而濒于死者矣。而得一马志尼,且能举全国而少年之,况我中国之实为少年时代者耶!堂堂四百余州之国土,凛凛四亿之国民,岂遂无一马志尼其人者!
龚自珍氏之集有诗一章,题曰《能令公少年行》。吾尝爱读之,而有味乎其用意之所存。我国民而自谓其国之老大也,斯果老大矣;我国民而自知其国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西谚有之曰:“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然则,国之老少,又无定形,而实随国民之心力以为消长者也。吾见乎马志尼之能令国少年也,吾又见乎我国之官吏士民能令国老大也。吾为此惧!夫以如此壮丽浓郁翩翩绝世之少年中国,而使欧西日本人谓我为老大者,何也?则以握国权者皆老朽之人也。非颂几十年八股,非写几十年考卷,非当几十年差,非捱几十年俸,非递几十年名帖,非唱几十年喏,非磕几十年头,非请几十年安,则必不能得一官、进一职。其内列朝堂以上,外任府衙之中,百人之中,其五官不灵者,殆九十六七人也。非眼盲则耳聋,非手颤则足跛,否则半身不遂也。彼其一身饮食步履视听言语,尚且不能自了,须三四人左右扶之捉之,乃能度日,于此而乃欲责之以国事,是何异立无数木偶而使治天下也!且彼辈者,自其少壮之时既已不知欧亚非为何处地方,汉祖唐宗是那朝皇帝,犹嫌其顽钝腐败之未近其极,又必打磨之,陶冶之,待其脑髓已涸,血管已塞,气息奄奄,与鬼为邻之时,然后将我二万里山河,四万万人命,一举而掌于其手。呜呼!老大帝国,诚哉其老大也!而彼辈者,积其数十年之八股、考卷、当差、捱俸、名帖、唱喏、磕头、请安,千辛万苦,千苦万辛,乃始得此红顶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号,乃出其全副精神,竭其毕生力量,以保持之。如彼乞儿拾金一锭,虽轰雷盘旋其顶上,而两手犹紧抱其荷包,他事非所顾也,非所知也,非所闻也。于此而告之以亡国也,瓜分也,彼何从而听之,何从而信之!即使果亡矣,果分矣,而吾今年七十矣,八十矣,但求其一两年内,洋人不来,强盗不起,我已快活过了一世矣!若不得已,则割二三省之土地以示奉贺敬,以换我几个衙门;卖四五百万之人民作仆为奴,以赎我一条老命,有何不可?有何难办?呜呼!今之所谓老后、老臣、老将、老吏者,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手段,皆具于是矣。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白黑无常当医生,携催命符来祝寿,嗟乎痛哉!以此为国,是安得不老且死,且吾恐其未及岁而殇也。
任公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彼老朽者何足道,彼与此世界作别之日不远矣,而我少年乃新来而与世界为缘。如租屋者然,彼明日将迁居他方,而我今日始入此室处。将迁居者,不爱护其窗栊,不洁治其庭廊,俗人恒情,亦何足怪!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后顾茫茫。中国而为牛为马为奴为隶,则鱼肉鞭斧之惨酷,惟我少年当之。中国如称霸宇内,主盟地球,则指挥顾盼之尊荣,惟我少年享之。于彼气息奄奄与鬼为邻者何与焉?彼而漠然置之,犹可言也。我而漠然置之,不可言也。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使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大也,则吾中国为过去之国,其消亡可翘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奇花初胎,名堂张皇。干将铸剑,坚刃金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
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本文译注1:梁启超的文体,号称“新文体”,以自由轻松的文体风格,情感奔涌、推理生动的言说方式,兼收并蓄、推陈出新的语言魅力和灵活多变、气势恢宏的修辞特色,语言上兼取古文、骈文和时文句式格调的长处,又注意吸收民间俚语和外来语言,从而形成了一种半文半白的浅近文言。学术上,把他的“新文体”看做一个承上启下的过渡文体,虽然给予了极高的定位,然而,这种定位对“梁文体”却是一种强行“盖棺”,个人认为,粱启超的开创,不应只是启下,完全可以完整的传承,而让“新文体”不至于进入故纸堆。
本文译注2:因为粱启超本人写作时已作微调,故,相比来说,生僻艰涩的字词句是比较少的,替换不多。
本文译注3:主要难懂的是用典,在用典的翻译上,翻译方法是略微点拨和补充用典背景,让今人只看字面,就能知其然和所以然,但又不是知其详细然。
本文译注4:将影响气势的文末一段,修改后调整到文首作为题记,避免凤尾上粘有鸡毛。
本文译注5:诸多外国人名地名,均按现在通用翻译。
本文译注6:“西伯利亚的铁路”改为“青藏高原的铁路”,一个有意为之的BUG,希望粱启超先生在天有灵,穿越一下,同感伟大的民族复兴!
(李奕涛2017年5月3日于国立樱花大学今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