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含蛋”里的父子情
九岁那年,我拿了年级第一名,父亲骑着凤凰牌老式自行车,头次带我去普明镇上赶集。
故乡岚县王狮村,距离普明镇上有十五里路程,全是坑洼不平的沙子土路。父亲有力地踩着脚踏板,我坐在后面抱着父亲坚挺的腰板,如同飞一般在路面上奔驰。两旁光秃秃的树木,恍若列兵一样落在我们身后。凌冽的北风呼呼地从耳畔掠过,我却感觉如同春天般的温暖快乐。
第一次赶集,第一次见这么多人。父亲推着自行车,不时回头招呼着我,让我好好紧跟着,我却脑袋如拨浪鼓一样东张西望。集市两边都是摆摊的小贩,尤其花花绿绿的过年副食产品,让我这个山里娃顿时开了眼界。
找到一个不太挤的地方,父亲将车子两边的麻袋取下来、放在空地上,而后提起车子停靠一旁,返回来、蹲下身子、松开一点麻袋绳子,几头猪崽子脑袋顿时挤破头往出冲。父亲开始大声吆喝起来:卖猪崽子啦!卖猪崽子啦!卖猪崽子啦!……
很少有人来看。父亲便不慌不忙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取出自家做好的烟丝塞到烟嘴上,划起一根火柴,点燃一截香,吧嗒吧嗒地抽吸起来……
快到中午了,仍是一个猪崽子都没卖出去。我跺着脚抱怨道,“爹,没人买猪崽子,你咋给我买新衣服啊,再有一周可就过大年了啊!”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说:“娃,不急!猪崽子一定会卖出去的。”
我根本不相信父亲说的话,热闹的大街上,此刻赶集的人,越来越少了。
父亲起身看着执拗的我、没办法,只能跟旁边同行说了几句话,然后带着我来到了一个卖锄饼的铺子。
铺子不大、却很干净,一位五十左右的老头正麻利地擀着面团,一个个锄饼在他灵活的双手下,成型、入土壁火炉,只需几分钟的功夫,一个个金黄色的锄饼就出炉了。
父亲从里兜掏出五毛钱,买了一个滚烫的大锄饼子,给我递了过来。我突然大声说:我不吃这个。因为此刻有一股特别香的味道,将我控制了。
老头突然抬起头,笑着说:“娃娃,你是不是想吃蛤蟆含蛋啊!”说着,他把一旁的小锅盖子揭开,顿时那股特别特别香的味道,将我整个人吞没了。
“蛤蟆含蛋,我家祖传秘方,好几辈子人传下来的。再说当年慈禧老佛爷路过咱们岚县这地头,吃过这道美食后甚是夸赞有加,回京后久久难忘还亲笔赐名呢。再看看你娃娃口水都流出来了,你就给娃娃,买一个吧!”
父亲搓着手,兜里已然摸了个遍,沉默起来。
我哭着连声喊:“爹,我考了全年级第一名,你答应过我的,给我买新衣服。现在,我新衣服不要了,我要吃蛤蟆含蛋。”
老头拿出一块大约三、四两热气腾腾的熟肉、切成细丝,拿刀把锄饼从中间划开,将熟肉塞了进去,给我递了过来。
我双手接过,还没尝出到底是个啥滋味,片刻功夫就吃光了。
此刻,父亲回去已经拿来了一猪崽子,放到老头铺子边角上,勉强笑着说:“我娃吃了你的蛤蟆含蛋,就拿这个猪崽子顶了吧。”
老头笑着忙说:“好!好!好!”又走到我身边,抚摸着我的头,“娃娃,看见了吧,你考了第一,你爹也很疼你啊。”
我抬起头,看着父亲。父亲突然笑了,笑得很开心。
2016年,父亲旧病复发,我从省城太原赶回来,带着父亲去县医院看病。下了班车,我正要领着父亲向医院走去,突然一股似曾相识又一时想不起来的特别香的味道,让我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
我转头望去,原来在不远的地方有一家豪华门店,牌匾上遒劲有力地书写着四大大字:正宗一家。两侧牌匾:“宫廷万宴不敌蛤蟆含蛋,祖传秘方味绝天南海北。”
正宗一家,味道悠长,颇是有趣!我便带着父亲来到这家门店,只见一年轻小伙子,坐在门口一侧老板椅上玩着IPAID,看见我们走进来,起身问:“来一份吗?50元。”
我付过钱。小伙子按了几下按钮,不到两、三分钟功夫,一份热气腾腾的蛤蟆含蛋就做了出来。我把蛤蟆含蛋双手递给父亲,父亲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慢慢地咀嚼起来。
看着眼前智能化的蛤蟆含蛋加工方式,我惊讶的正要寻问,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从里屋拄着拐杖走了出来,不紧不慢地重复说:“蛤蟆含蛋,我家的祖传秘方,好几辈子人传下来的。再说当年慈禧老佛爷路过咱们岚县这地头,吃过这道美食甚是夸赞有加,回京后久久难忘还亲笔赐名呢……”
我定睛细看,原来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是当年在普明镇上给我做蛤蟆含蛋的老头啊。我不禁失声喊到:“大爷是你啊,你还记不记得,20多年前,一个父亲拿着一个猪崽子给娃娃换吃蛤蟆含蛋的事呢。”
老头想了好久,然后细细打量了我一番,颤巍巍地问:“难道你就是那个娃娃吗?你父亲来了吗?他可真是一个疼娃的好父亲!”
我忙点了点头。老头不紧不慢地说道:“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娃娃们都长大了,我们都老喽,你父亲还好吧。”
父亲突然咳嗽起来。我回头一看,父亲仍在咀嚼着,却仅仅吃了一小半。我从包里取出水杯递给去,忙给父亲轻拍了几下背。父亲好受了许多,抬起头笑着跟我说:“娃,蛤蟆含蛋,真得好吃不腻……”
看着父亲苍老的脸上、那皱褶的微笑,我突然转过身去,泪水不禁淌了下来……
今思雨,宁波
初稿:2018.11.1
终稿:2019.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