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长沙离我的出生地并不遥远,虽然这套还算宽敞的商品房产权证上写着我的姓名,但在这个全国知名休闲城市的天空下,我总能发现自己的渺小与无助,甚至生出漂泊在外的感觉。
打开窗子看着繁华的都市夜景,看着街道上穿梭的车辆与人群,竟然没有丝毫的热情,也无法缓解内心的压抑与孤独。
于我而言,家也许是祖宗留下来的那几间泥砖砌墙青瓦盖顶的农舍,是农舍后面山坡上的一撮泥土或者附近水井里的一瓢泉水。又似乎绝非如此,家大得无法搬移无法传递不可替代,它是整个的自然。抑或,家是人们心灵深处那个只属于自己的小岛,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外人无法进入的精神世界。
我出生与成长的那个地方曾经是一处水碾坊,地名就叫作碾子里。现今的年轻人可能不知水碾为何物,而当童年的我在碾子里以外的地方见到水碾时,也着实惊讶不已,从心眼里佩服大自然与人类智慧的巧妙结合。水碾是用水来推动碾子的,碾槽呈圆形,可同时倒进二、三担谷子,碾子则是直径为一米左右的圆石块。很多年以来,当地的人们把河水引过来,在碾坊附近筑起水闸,使用时把闸门抽起,让水流入推动碾子。在水力的推动下,碾子不停地在碾槽上转动,把稻谷加工成大米,或者把用石灰水浸泡过的楠竹块碾碎作为造土纸的原料。
后来,父母和我们兄弟几个拆掉了碾子里的泥砖屋,新修了一栋红砖墙体的楼房。然而,泥砖屋那火塘里燃烧着的柴火、屋顶上飘出的炊烟以及我在屋子里自学中学《代数》与《几何》课程至深夜的情景成了我一生的记忆。那几间泥砖屋让我形成了最初的“家”的概念,以至于很多年以来我一直认为,“家”就是祖宗传下来的老屋,就是自己的“胞衣场”以及死了以后要入土为安的地方。如郁达夫在《还乡后记》所说:“当微雨潇潇之夜,你若身眠古驿,看着萧条的四壁,看着一点欲尽的寒灯,倘不想起家庭的人是没有心肠者。任它草堆也好,破窑也罢,你儿时放摇篮的地方,便是你死后最好的葬身之所呀!我们在外卧病的时候,每每要想及家乡,就是这事的证明。”
在湘中与湘西交界处的深山老林里教书的那一年,一脸慈祥的老校长给我安排了一间住房,那是教学楼楼梯间第一层的一间小屋,面积不到十平方米,仅够放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在那简陋的房间里,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教书的不容易以及生活的艰辛。清楚地记得当地供销社柜台上摆放着一本定价5元的《现代汉语词典》,好几天我都在买与不买的意念中犹豫着,而当自己痛下决心买下,那感觉就象是添置了一件价值不菲的家产。在我谋生第一站的那个家里,我收获了教书的基本技能,也收获了对于一个原生态乡村的喜爱。虽然,许多旧梦在本质上是一种苦难,而回忆则是人们内心深处的一种谣言,但一个人的经历象文物,时间越久就越有审美价值。而于现在,我宁愿把过去放在远处,让自己站在更高处来审视那一份份感受。
一个叫作大冲里的地方耗费了我十年的心血,那是一所初级中学的所在,教学楼和师生宿舍都是石头或泥砖墙体,唯一接近办学要求的是建了两个篮球场后还绰绰有余的宽大操场。我住在教师宿舍楼的一间泥砖屋里,屋子墙壁粉刷了石灰,天花板钉的是杉木板子,是个冬暖夏凉的住处。在那里,我不知疲倦地备课阅卷,用钢板刻写蜡纸制作试卷或歌曲的活页,分享着学生升入高一级学校的喜悦,还实现了拥有一个书柜的愿望。那时,妻在与我相距不到一公里的当地行政机关上班,她住的是一栋红砖楼房的两间房子,有了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后,我就在两个家之间来往着。那个家承载了我和妻的喜悦与辛酸,得意与无奈,而最令我们夫妻俩欣慰的是在那两间红砖房里诞生了我们的两个女儿。
我改行到行政不久,妻也调入了我上班的机关。最初,我们居住在几间木板房里,那是旧时一个大财主的宅院,历经一百余年风霜雨雪,虽然保存完好,但毕竟年久失修。某日深夜遇暴风骤雨,屋顶的青瓦被掀开几块,瓦沟里的雨水倾泻到我们的床铺上,一家人在睡梦中遭遇了一场水灾,如唐代诗人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我顿时觉得自己没有了家。后来,机关分给我们一套面积不大的两房一厅,虽然拥挤,也总算是有了一个勉强能住的地方,而每当看着两个女儿挤在一张桌子边写作业的情景,一种难言的痛楚也会在不经意间涌上来。就这样过了几年,妻调入广播电视台上班去了,人到中年的我们又一次分居两地,那段时间,家在某种意义上就成为来往于我和她两地的那辆班车。
当强劲的房地产开发风很是霸气地刮过我居住的这个小镇时,一栋栋功能齐全的商品房拔地而起,终于,我们有了一个三房两厅的宽敞的家。入住新房的那几天我看过去看过来,最后的感觉竟然是:还是不如碾子里方便。考虑到大女儿在长沙上班,也有一份对于现代都市生活的向往,我们又在长沙购买了一套两房两厅的房子,实践了自己住房的一个梦想。但住房是不是就是自己的家呢,家的内涵与外延都有哪些,这又成为一个新的问题。
元代戏曲作家马致远《寿阳曲•潇湘夜雨》:“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里人几行清泪。”远离家乡的游子在孤舟之中被雨声惊醒,知道自己已离家千里,陪伴自己的只有那盏昏暗的灯。夜雨灯光之中,游子难以入眠,想到了自己坎坷的命运,故乡的亲人,不禁落泪如雨,泪水和船外连绵不断的雨水连在了一起。雨夜、孤舟、渔灯中离家万里的旅人在点点滴滴的雨声里情不自禁流下“几行清泪”,使读者也产生强烈的共鸣,陡生了思家的情绪。原来,只有远远地离开了家,才能真切的体验到家的内涵。
《荷马史诗》中的英雄奥德修斯长年在外漂泊,历尽各种艰辛、危难、诱惑,正是因为回家的念头支撑着他。他战胜魔女基尔克,克服海妖塞壬美妙歌声的诱惑,穿过海怪斯库拉和卡吕布狄斯的居地,当女神卡吕浦索劝他永远留在她的小岛上时,他推辞道:“尊贵的女神,我知道,您美丽,长生不老,我老婆却注定要死,但我仍非常想念我的家!”最后,他于第十年侥幸一人回到故土伊塔卡,同儿子特勒马科斯一起,杀死纠缠他妻子、挥霍他家财的求婚者,合家团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于整个人类而言,家的召唤力是何等巨大!
最近读到一些关于中美家庭观念差异的文字。在我们中国人的“家”的观念中,我们强调的是房屋,即使背井离乡,老家的房屋早已空无一人,也仍然把家乡的老屋看成是自己的家。而美国人重视的是家庭成员以及亲情关系,据说,美国人聚会时,男性美国人会大大方方地说:“在我心目中,我的太太和孩子是最重要的”。美国夫妻忙完一天工作就一起同心协力地带孩子,活得很踏实、很本真。周末,人们常常看到美国父亲和母亲带着孩子去骑车,去远游,去参加孩子的各种活动和比赛,一起享受阳光和家庭的温暖,在付出的同时得到爱的喜悦。我们从美国的许多电影和电视剧里,也常常会看到美国男性周末不是做家务,除草,就是带着孩子去看球赛。正因为家庭观念很重,所以每个美国总统在竞选期间,也经常打出“重视家庭价值观念”的旗帜,以赢得更多选票。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平心而论,当代中国人及其家庭大都是基本幸福的,至少可以说在向着一个幸福的愿景前进。家可以是一座房屋,但更是若干个具体的人,是家庭成员之间血浓于水的亲情。家是一个符号,一种象征,这个符号千万年来传承不息,这种象征包涵温暖、关爱、包容、舒适、责任、担当、归宿等等元素。
宁超文 原载中国作家网、红袖添香、榕树下华语文学门户、散文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