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尽说江南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
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
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
还乡须断肠。
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
唐
韦庄
江南,是多少文人墨客心中的情结。几千年来,它反复出现在诗文和图画中,承载着无数梦想和情感,成为中国文学中最重要的母题之一。
唐代的江南日渐繁盛,有着湖光山色、小桥流水和温雅佳人。这样的江南气质更适合用小令而不是严谨的律诗来描摹,如白居易的《忆江南》中,“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就将江南的明丽色彩写得淋漓尽致。
转眼已是唐代末年,另一位出身名门,但已家道中落的文人韦庄来到了江南。江南对他而言应该并不陌生,他的高祖、著名诗人韦应物曾做过苏州刺史,罢官后,就在苏州诸佛寺闲居。韦庄虽然父母早亡,家境贫寒,但骨子里的诗人气质却丝毫未减,他疏阔旷达、才华过人,与温庭筠并称“温韦”。他的中年是颠沛流离的,四十五岁时在长安应举不第,同年黄巢军攻入长安,“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出自《秦妇吟》),韦庄也与家人失散,数年后流落江南。直到他年近六十岁时,才得中进士,开始仕途,并结识了西川节度使王建,六十六岁时入川为官。大唐终在其七十二岁时覆亡,王建在蜀称帝,韦庄被任命为宰相,七十五岁卒于成都。
韦庄的《菩萨蛮》共五首,前三首写的是江南,后两首写的是洛阳。文首的这首词即为《菩萨蛮》的第二首,写的便是江南的美景与佳人,开篇直抒胸臆——人人都说江南为宜居之地,劝我久留,我也想终老此间,沉醉在那画船春水之中。一视觉,一听觉,道尽江南美景。但结合作者身世,细味“游人只合江南老”一句,却又缠绵悱恻,生出不情愿的感觉。“游人”毕竟为客居他乡,“只合”似乎情有勉强,江南虽好,难道一生便再不离去了吗?下阕从景写到人。“垆”是旧时酒店里安放酒瓮的台子,垆边人即是卖酒的女子,暗用卓文君当垆卖酒和阮籍醉卧的典故。卖酒的女子如同月亮般光彩照人,从举袖时的皓腕如雪,可想见其美丽娇柔,正如同《诗经·卫风·硕人》中所言的美女那样“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只一个片段、一个动作,便写出美人情态。这样的女子,想必也是劝作者留下的人之一吧!最后两句,明说不愿还乡,却又屡屡提到故乡,仿佛作者似醉非醉时的呓语。究竟想回去吗?回乡后的肠断,为的是情人的分别,还是故园的离乱萧索?是不愿还乡?不敢还乡?还是不能还乡呢?“只合江南老”和“未老莫还乡”前后呼应,写尽了作者的矛盾心态,而“老”字更是显现出时光易逝、岁月沧桑之情。后人评说这首词:“强颜作欢快语,怕肠断,肠亦断矣。”(出自清·谭献《词辨》)又说韦庄的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出自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可谓得其精粹。
这第二首《菩萨蛮》是五首之中最宛转、最深沉的。文辞平实清丽,却通过众人之心、个人之情写尽江南之美。与前后作品合看,写的似乎只是男欢女爱、离愁别绪,细细读来却充满对身世的感叹和对故国家园的忧思,“语淡而悲,不堪多读”(出自清·许昂霄《词综偶评》)。有人认为,这组词是韦庄年轻时浪游江南之作;还有人认为,这组词是韦庄中年流离时的回顾和写照;但也有人认为,这是韦庄老年时定居蜀地,对以往生活的回忆。那时也许中原还是烽火连天,又或许战事已尘埃落定,但世事变幻、时过境迁,繁盛的大唐已是往事,作者的故乡是再也回不去了。成都的浣花溪旁,只余一个古稀老者,在他的词中反复抒写着梦中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