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应无雪
十八年前,我十二岁,姨娘二十二岁;如今,我长得很大很大了,姨娘却再没有长大或变老。她已经睡在一片荒草下,逐渐成为泥土的一部分。
我是姨娘最亲最疼的人,我知道。
冬天里,冷风在屋外肆虐着,强盗一般,把并不严实的门和窗敲得生响,让人恐惧。我在姨娘的怀里,枕着她的胳膊,脸贴着她的下巴或鼻翼,跟她学唱那个年代的流行歌曲:《回娘家》或《阿里山的姑娘》。童年不再寂寞,冬天不再寒冷,梦里梦外都是我和姨娘的歌声。
白雪铺满大地的时候,姨娘知道小孩子是耐不住寂寞的。她说:晴啊,跟我出去玩吧。于是姨娘的红围巾围在了我的脖子上,一只大手把另一只小手紧紧地攥在了手心。在她的女伴那儿,她像炫耀着一件私藏的宝贝似的,说着关于我的一串串有趣没趣的事,她喜欢听别人一遍遍说着她的外甥女——我长得多么多么像她。
而我同样又是多么欢喜和她在一起啊!我在父母搭建的那一方屋檐下,活得像个无声的影子,像从墙上撕下放在墙角的一张旧画。只有在姨娘的怀里,才觅得几许温暖,在姨娘的温暖里,才活得有些生气。我喜欢姨娘,她比妈妈年轻漂亮,给了我比妈妈还要多的母爱。在苍凉的尘世一角,在我寂寞无依的早年岁月里,她是渡我的佛啊!
可我怎么知道她会抽身而退呢!在十八年前白雪未下的初冬,来不及见上一面,她转身别过脸,沉沉睡去。姨娘的病是血癌的一种吧,从此于我,“血”是一个极其冷漠的词。外婆说,姨娘走前,天天念叨着我怎么还没放假。我又何尝不是呢!我那几日也是天天吵着要看姨娘的。从此阴阳两隔,我纵是跨越千万道江河也是寻她不见了。
空旷的田野,姨娘的一方孤坟像一只遭摧折的船,永远停泊在冰冷的大地,她再也不会渡我穿越阴暗潮湿的岁月。从此,冬天就是一个人的了。我的世界下雪了,我的道路封冻了,那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不是说我没有亲人和朋友,只是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一个人面对,我不想惊动他们。我的寂寞酸楚只有交付给姨娘,我才安心。
姨娘已经走了,冬天依然会来。
我只希望冬天不要再下雪,不要让那么多的田野道路于白雪下混淆不见,包括姨娘那一只永远泊下的船。是啊,这世间我倾注深情的,我怎能忍受他们最后混淆不见,一笔勾销呢?
一场白雪之后,又是一春,层层白雪,便已是经年。我的姨娘永远只守侯在我童年的冬天里,我害怕自己在经年白雪里离我的姨娘健在的时光越来越远。所以,就不要下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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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人是应该有魂魄的吧。否则在尘世之间辛苦执着不舍放手的情愫,临去之时又托付给哪一棵惦记的根?哪怕那魂魄如一缕薄雾,落不了地,只缠在一根枯槁的枝上,丝丝缕缕纠缠的还是曾经的美好,像先祖们的结绳记事。所以我的姨娘一定会记得在寒冷的冬天,悄悄地来临,触摸我清寒的梦,只要白雪未降,连接我的河流和道路一如从前,没有被白雪隐藏。
如果还有什么愿望,那应该就是冬日无雪吧。在一个无雪的冬天,我好拒绝遗忘,把梦做成温暖守侯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