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张债单
多少次写爷爷都刻意回避了这张债单,因为我知道这张债单是爷爷一生的心结,也是爷爷一生的痛点,甚至是爷爷一生的屈辱。不但爷爷认为他一生就不应该有这样一张债单,连我也未曾想到爷爷还会保存着这么一张令人心碎的债单。
爷爷虽然是一个标准的中国农民,但也是一个特别男人的人。这种感觉决不是因为爷爷把我从小抚养大而产生的特殊崇拜,事实上在我们村方圆几十里,爷爷简直是所有男人的偶像。
小时候爷爷读过几年冬学,在村里已经是少有的文化人了。所以在爷爷的身上常常表现出一种内敛深沉。加上爷爷不苟言笑及沉稳干练的处事风格,在村里是一个极有威望的人。村里村外只要有婚丧嫁娶,或者发生打架斗殴之类的难事,都要请爷爷去评判解决,而且只要爷爷一出面,一发话,还真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在我的影响中,只有别人求爷爷的份,却从来没见爷爷求过别人。
爷爷是一个意志如钢的人,我六岁那年,三十三岁的父亲突然因病去世,全家人及亲朋好友哭的天昏地暗,唯独爷爷象一尊雕像,坐在炕上只是抽烟,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在为父亲办理丧事的三天中,爷爷很少吃饭,很少睡觉,只是不停的抽烟,有时烟锅里的烟丝残了、火也灭了,爷爷也不去点,还是混然不觉的抽着,但我没有见爷爷掉过一点眼泪。记得在埋了父亲的那天晚上,少心没肺的我睡得正香,昏昏晕晕听到爷爷被子里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象将要绝堤的洪水哀呜。而且爷爷的被子瑟瑟抖动,偶尔还听到奶奶的哀劝。吓得我六神无主,不知不觉地动了一下,这时呜咽声一下子没有了,爷爷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屋子里恢复了寂静。第二天我问爷爷,爷爷说,那是我做了恶梦。我竟傻乎乎地信了。
我家那两年的遭遇,就是现在回想起来,也不得不相信人的宿命。就在那年冬天的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正要与爷爷奶奶睡觉,隔壁屋里突然传来母亲和妹妹撕心裂肺的嚎声。我们连忙赶过去时,母亲正抱着刚满两周岁的弟弟嚎啕大哭,爷爷接过弟弟一看,弟弟已经断气,吓得我和奶奶也大哭起来。爷爷也没劝阻我们便走了出去。不一会便抱着一捆谷草回来,慢慢地把死去的弟弟裹了起来,轻轻地抱起一转身走了。待我和妈妈哭喊着追了出去的时候,漆黑的夜晚已经不见了爷爷的身影。大约有一个小时,爷爷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来。我不敢想相爷爷是怎样痛彻心肺地把自己的小孙子送出去,放在哪个山头或山洼里,(我们这儿有不满十二岁的孩子夭亡后不掩埋的风俗,只是包在谷草里放于野外即可)又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自己的小孙子的。一年两度白发送黑发,爷爷的心岂止是在滴血。我们还没有从父亲死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弟弟又离开了我们。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有离开母亲的房间,女人们只是不停地哭泣,爷爷却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不停地抽烟。
那一年的每一天,我们一家人几乎是在悲痛和泪水中度过的。好容易熬到了第二年的冬天,母亲又带着妹妹改嫁了。母亲走的那天,全村人都去送行,唯独爷爷没有去。爷爷只是坐在炕上抽烟。送走母亲回来,我便扑在了爷爷的怀里大哭起来,爷爷用颤抖的手轻轻的拍着我的背,哄我睡觉。待爷爷把我放在他的枕头上时,只觉得枕头湿漉漉的,当时我也没有当回事,只是在我长大后回忆起来,才觉得那枕头上一定是爷爷的泪水。爷爷一定是等我们出去后独自大哭了一场,只是爷爷不愿让我们看到他的眼泪、他的哭泣。
过份的悲痛、过份的压抑终于击倒了坚强的爷爷,爷爷的两条腿失去知觉动弹不得,爷爷瘫在了病床上。
那年我刚刚步入虚八岁的年龄,每天要挑着两个小篮子去抱玉米茬,以供家里烧火做饭。我也不问是谁家的地,只要碰到玉米茬就使劲的刨,村里人可怜我,刨谁家的也不阻挡,遇上好心人,还要帮助我。满了两筐,我就摇摇晃晃担回家去。后来根据医生的指导,每天还要挑着篮子和奶奶去剥桑树皮。医生说,桑树皮能治好爷爷的病。剥回桑树皮,先放在沙锅上烘干,然后放在铁盆里,用火点着。把爷爷的两条腿包的厚厚的,放在铁盆上烤。每次烤时,爷爷双眼紧闭,用牙齿咬着下嘴唇,脸上的肌肉绷的紧紧的。不一会,爷爷浑身出汗,脸上的汗水不断往下淌。但爷爷从来没有掉一点眼泪,甚至没有呻吟过一声。我看着爷爷难受,连忙爬到爷爷身边,拿毛巾给爷爷擦汗,并用我的一只小手紧紧抓住爷爷的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安慰爷爷,还是为爷爷使劲。爷爷的意志,感动了医生,也感动了村里人。那时常常听村里人议论,说爷爷真够一个男子汉,说话的和听话的都对爷爷表现出由衷的钦佩。
就这样,足足熬了两个月,爷爷的腿才有了知觉,三个月后在爷爷的再三坚持下,终于能下地走动了,这样在桑柴火中煎熬了半年的爷爷,又奇迹般出现在村里,出现在地头,后来还给生产队喂牛、种菜,以此来维持全家的生济,并要供我上学。只是从此爷爷的手里多了一根拐杖。
在发生了这样大的几次变故后,我家还真是欠了一些债,不过这些债大部分是亲戚朋友自动拿来的,也有少量是在实在没办法时,奶奶瞒着爷爷借的,爷爷病好后,知道了这件事,也没有责备奶奶,但硬是把家里仅有的一付银锁(首饰)拿出去卖了,把债还了,爷爷说欠债是最不光彩的事,在爷爷看来,欠债很丢人,是一种自我贬低,甚至是一种耻辱。
爷爷把供我上学的事,看得比天还大,我常常听村里人说,爷爷有这样两句名言,一句是“就是把我再累的瘫在床上,也要供我孙子上学”;另外一句虽然是玩笑话,但爷爷却说得极其真诚,爷爷常跟人说,谁给我孙子一万块钱,谁就可以把我的头割下,保证不用坐大牢。虽然是一句玩笑话,但在村里却流传很广,使不少人为之感动,爷爷可以不惜卖自己的头颅供我上学,但爷爷却从来没有说因此要去借债,我实在不敢想相,就是这样把面子看的比生命还重的爷爷怎么会低三下四地问人去借钱,而且还一直默默地保存着这样一张债单。
爷爷从来没有跟我提过债务的事。那年我大学毕业,在一所中学任教,第一个月领工资时,我没有让学校扣除火食费,把全月的工资如数交给了爷爷。四十七元,对我们家来说的确是一个不少的数字,爷爷拿着钱表现出了少有的激动。晚上,祖孙俩睡在土坑上,规划起了家庭建设的宏伟蓝图。爷爷说,你奶奶养上两头猪,我再放上两只羊,又有你的工资,过两年就可以给你娶媳妇了,再过两年咱就批块地基,为你修上几孔窑洞。那一夜祖孙俩谈了很久,话语中我感觉到了爷爷的兴奋。
人常说,人将要死的时候,在不知不觉中准要留露出一些迹象,现在回想起来,第二天爷爷的话里确有许多遗言的味道,天一亮我就和爷爷去种山药,我刨坑爷爷点籽,爷爷边点边告诉我,山药种下后几天可以发苗,多少时锄第一次,多少时锄第二次,什么时候可以收割,并嘱咐我一定要记住,不得误了农时。第三天,假期已满,当我要走的时候,爷爷表现出了少有的留恋,问我是否可以再住一两天,爷爷是个十分明白的人,话刚出口,自己便觉得不妥,便坚决地表示让我走,并嘱咐我不要误了学生的课,要好好的工作,庄稼人供一个孩子上学不容易。这一天,爷爷打破了平常在北山上放羊的惯例,拉着他的小羊陪我一起向南山走去。走到半山坡,祖孙俩又坐下拉起了家常,眼看时间不早了,我还要赶五十里地的山路,爷爷便催我上路。我站起来要走,爷爷站起来以目送我,昏花的眼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在滚动,只是慢慢地挥动着他颤抖的手,让我快走。我不敢再看爷爷,便转身走了。
那一天,我们说了很多的话,爷爷始终没有提到欠债的事。在我回到学校的第二天下午,突然接到电话,说爷爷病危,要我立即回去。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带,五十里山路几乎是跑回去的。待我回到院子里时,我家的门窗全部打开,乡亲们在院里的忙碌着。我一看大事不好,两步窜进屋里,这时只见爷爷静静地躺在冰凉的炕上,脸上覆盖着一张麻纸。我不顾众人的劝阻掀开麻纸,抱着爷爷嚎啕大哭,哭的震天憾地!那天晚上,我坚决地送走所有的人,独自一个把爷爷的尸体抱在怀里,我没有再哭出声来,看着爷爷灰暗的脸,独自留着眼泪陪伴了爷爷最后一个整夜。
在安葬了爷爷的最后一个晚上,奶奶巅威威地拿出了一张债单,慎重地交给了我,说是爷爷临死前要她转给我的。我仔细一看是爷爷隽秀的字迹,里边清清楚楚的写着欠别人的项目:有钱、有布证、有花证、有粮食,还有几支青霉素针剂。其中几项爷爷已用红笔划掉,标着归还的日期。我接过这张债单,好象接过了一份责任,一份委托,也好象接过爷爷的一份遗憾、一份委屈。我刚刚干了眼泪又禁不住流了出来,我决不是为了那点儿钱,而是突然想到一身刚气的爷爷要俯下身子向别人借债,爷爷的内心世界要承受怎样的煎熬与屈辱。
此后,我便把娶媳妇、盖房子之类的事严密的封存起来。在每月领到工资后,除去我和奶奶的生活开支,便把剩余的部分全部用于还债。而在还债的过程中,我又知道了两件令人心碎的故事。
一天我拿着二十元钱,去找我小学时的王老师。说明来意后,我便把钱递给了王老师。王老师好歹不收,并说我爷爷根本不欠他的钱,在我拿出债单后,王老师便不得不说出爷爷当初借钱的事。那是一个晚上,爷爷去找王老师,他们虽然是极好的朋友,但爷爷根本不谈借钱的事,只是没完不了地说着闲话。这种情况在爷爷身上很少发生,王老师感到爷爷莫明其妙,猜想爷爷一定有事。在王老师的再三追问下,爷爷才说了“金厚考上学校,实在走不起身”的话,说这话时,爷爷一直低着头,躲避着王老师的眼睛,好象这是一件十分不光彩的事。待王老师递给他钱时,爷爷也没有抬头,说完谢谢的话后,并再三嘱咐王老师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我,王老师讲完后眼上已经挂满了泪花。我向王老师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放下钱,借口有事,慌忙走了。
在我给村里赤脚医生还那十支青霉素时,听到的是另一则令人痛彻心肺的故事。赤脚医生告诉我“这十支青霉素你爷爷已经欠了多年,那一年你得了急性种毒性痢疾,人已经昏迷不醒,急需打青霉素。这种药当时很缺,你爷爷便来找我,那时的你爷爷已急的乱了方寸,一进门不说话就要给我下跪,而且老泪横流,央求说,我就这么一点希望了,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了,口口声声说,我家里实在不能再死人了,你就救救孩子吧!”我平生第一次见一向威严的你爷爷成了这份样子,我不敢再看你爷爷一眼,就把留下以备自己急用了仅有的十支青霉素借给了你爷爷。此后,他还一再叮咛,不让我把今天的事告诉你们。”
两次还债,两段辛酸的故事,每个故事都让我心如刀割。我知道,对倔强的爷爷来说,每笔债务中都蕴藏着一段令爷爷不堪面对的故事。在以后还债中,我生怕债主再说这些伤心事,便急匆匆把钱放下,道谢后找个借口告别。不过每次我都要让收主在爷爷的借单上签上他们的名字,这绝不是怕债主赖帐,而是要给爷爷一个交待。
几年后,我举行了爷爷奶奶的灵柩安葬仪式。跪在爷爷的新坟前,我将那张签有收主姓名的债单拿了出来,用火柴轻轻点着,积压在心头的重压随着一缕青烟的升起,终于卸了下来。我顿时觉得自己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
我相信在另一个世界上的爷爷一定收到了那张令我、令他心碎的债单,脸上一定恢复他固有的尊严。
作者:张金厚 二0一一年四月八日凌晨零点六分